厚重的辕门在沉重的哎呀声中缓缓开启,仿佛打开的不是军营入口,而是通往一个无形的战场风雪卷动旌旗,猎猎作响。
一队轻骑率先策出,为首者正是陆鸣,青马踏碎薄冰,身姿挺拔如枪,眼神沉静似深潭。
他左侧是羽扇微摇却眼神锐利的郭嘉,右侧是面沉如水、鹰目含威的程昱,身后则跟着稳重老成的泪授。
护卫最为显眼,虎须责张、按刀于鞍的黄忠策马在陆鸣左侧前方半个身位,魁悟如山、煞气凛然的周泰则在右侧前方,两人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扫视着前方营盘,一股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气息无声弥散。
这小小的一队人,穿行在北军营盘刀枪剑戟的肃杀林莽间,如同投入深潭的一枚石子,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千钧之力。
何进早已立在中军大帐辕门外,蟒袍玄甲,身形如山。
他脸上惯有的那丝倔傲和掌控一切的轻篾,在亲眼目睹辕门之外那延绵数里、沉默如山岳的五支特殊兵种精锐军阵后,已悄然收敛。
那种精甲反射的森森寒光、军阵散发的凝练如实质的杀伐之气,远非他魔下洛阳羽林华而不实可比。
他明白,自己原先“吃定”陆鸣,准备给个下马威就轻松吞下谯县和豫州的算盘,彻底落空了眼前这个异人小子,并非可以随手揉捏的软柿子,而是一头磨砺出了獠牙的猛虎。
于是,当陆鸣一行接近时,何进脸上堆起了一种极其“纯粹”的热情。
他大步迎上前几步,声音洪亮,刻意营造出一种英雄惜英雄、礼贤下士的豪迈氛围:
“哈哈哈!陆将军!可算把你盼来了!风雪严寒,一路辛苦!幽州力挽狂澜,豫州威震宵小,
真是少年英杰,名不虚传啊!”
他亲热地拍了拍陆鸣的骼膊,仿佛多年老友:“来来来,外面风大,快快帐内叙话!
奉孝先生、仲德先生、公与先生,久仰!
黄将军果然如传说的那般威猛不凡,周壮士好个雄壮!请,诸位都请!”
他侧身让路,大手虚引,姿态放得极低。
那热情仿佛发自肺腑,全然不见丝毫之前传令时的倔傲。
若非亲眼所见辕门外那静穆如铁铸的军阵,几乎让人错觉这是一位求才若渴的主帅在迎接臂助。
中军大帐内早已燃起火盆,暖意融融,也备好了坐席。
众人依序落座,士卒奉上热茶。何进果然不再搞那些威吓或试探的虚招,连帐内亲卫似乎都退远了些,营造出“开诚布公”的气氛。
待众人坐定,寒喧了几句洛阳一路的“辛苦”和谯县安置的“不易”后,何进笑眯眯地将目光投向一同入帐,却如坐针毯的王充等人。
“子师啊!”
何进笑容不变,声音却带着一丝戏谑和毫不掩饰的打趣:“你看,你们整天在本帅跟前叻叨,
说什么陆将军‘跋扈难制”、‘割据地方”,闹得人心惶惶。
可今日一见,陆将军英姿勃发,治军有方,魔下俱是忠勇之士!这等国之干城,怎就成了某些人口中的洪水猛兽?
莫不是有些人自己心里有鬼,容不得能办实事之人出头?”
他这话夹枪带棒,直接把王允等人当成了调节气氛、打压陆鸣气焰的“筏子”。
王允脸上瞬间涨成猪肝色,嘴唇哆着,额角青筋直跳,
汝南袁氏代表更是面色铁青,手指紧扣扶手,几乎要按出印来。
但他们敢怒不敢言。
眼前坐着的,一个是手握天下强兵、心狼手辣的大将军,另一个是刚刚展示出可怕军力、杀伐决断的凶神。
无论哪一个,此刻捏死他们都如同捏死蚂蚁。他们只能勉强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诺诺连声:
“大将军言重了
“误会,都是误会
“陆讨逆自然是是英雄豪杰"
声音干涩,全无平素清谈风流。
何进和陆鸣都未再多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只是大帐里无关紧要的陈设。
这无视比任何斥责更让他们感到屈辱,却也保住了最后一分所谓的“体面”一一没有被当场撕破脸皮训斥。
何进看也不看王允等人那屈的模样,仿佛赶苍蝇般挥挥手,然后目光转回陆鸣,那“豪迈”
的笑容收起了几分,换上一种看似推心置腹、实则是高位者对后辈教训的姿态。
“陆贤弟,”
何进啜了口热茶,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本帅痴长你几岁,今日借着这个话头,有些肺腑之言,不得不说。
你,还有你治下的山海领,眼下的处境,怕是不甚乐观啊!
甚至可以说风雨飘摇,大厦将倾!”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陆鸣的脸,不放过一丝细微的表情:“你异人出身,这一点,在大汉朝堂,那就是原罪!
那些士林清流,视汝为异类,视汝根基浅薄如同浮萍,视汝不懂规矩如同野人!
你再能打,战功再显赫,在朝堂诸公眼中,你依然是外人,随时可以牺牲!
你之前借前线黄巾之危,向朝廷讨要了豫州、幽州两地军政大权,胃口不小啊!
朝廷当时被张角的黄币军所拖累,或一时权宜之计允了你。
但你真以为这等权柄能长久?”
何进的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洞悉:“此刻州牧之制既出,刘虞那根钉子稳稳地钉在你幽州腹心!
充州刘岱、益州刘焉、荆州刘表,朝廷宁可把权柄交给这些姓刘的,哪怕是无能之辈,也绝不会放心交由你一个异人掌控如此潦阔疆域!
豫州的王允、荀氏、袁氏残馀,哪个不是对你恨之入骨?
只是碍于兵锋暂时低头!
等到朝廷和这些士族缓过一口气来,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你陆鸣,你山海领!”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你山海领再能打,莫非真能抵挡整个大汉朝廷的威压?
真能同时面对洛阳中枢、各方州牧、天下士族联手的倾轧?
纵有十万精锐,又能拼掉几个?
最终不过是冢中枯骨,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月说到此处,何进话锋一转,脸上再次浮起那副“我亦是过来人”的体恤之情:
“本帅也是从微末步步上来的,深知其中艰难。
所以啊,在实力不足的时候,找个强力的靠山,寻个大树遮风挡雨,一点都不丢人!
反而是明智之选!你看本帅,能有今日之位,靠的是什么?
能征善战?呵呵,天下能打的多了!
靠的是站对了位置,懂得借势!”
他指了指脚下,意有所指一一大将军府便是那棵大树,
“本帅很欣赏你的才能!
真心实意地说一句,大将军府的大门,永远为你开!
只要你点个头,以后你山海领便是大将军府魔下强军!
你所有的功绩,本帅都替你请功!
你所有的委屈,本帅替你申张!
朝堂之上,有本帅替你挡下那些明枪暗箭!
如何?此乃安身立命、再图长远的上上之策!
贤弟回去,不妨好好思量,本帅等得起!”
何进这番话,情真意切中带着诱惑,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但确实没指望陆鸣立刻跪地称臣,算是为后续留下馀地。
拉拢的话说完,何进放下茶盏,双手按在膝盖上,腰背挺直,瞬间恢复了掌控一切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威严:
“好了,私谊谈完,公事还得公办。
贤弟的豫州地盘,尤其是这谯县大营,位置扼充豫咽喉,乃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本帅奉旨总督三州军务,剿灭张角妖首在即,此地作为大军东进之前哨和粮草转运中枢,
意义重大,必须由朝廷直接掌控,不容有失!
所以这豫州,你得让出来!”
何进目光灼灼地看着陆鸣,亮出了最终的筹码,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榨馀地,却是以“朝廷军务需要”的大义名分:
“当然,本帅绝非巧取豪夺、不讲道理之人!你让出豫州根基之地,本帅定给你一个满意的补偿!”
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一个实打实、可以名正言顺传之子孙的侯爵之位!食邑之地,任你选!要么是徐州你的发家之地一一僮县,要么是你浴血保卫、苦心经营的北疆要塞一一阳信城!皆可!”
紧接着第二根手指竖起:“其二,幽州州牧之位,本帅确实插不上手,朝廷也不会允。
但幽州西部五郡涿郡、代郡、上谷、渔阳、广阳的太守之位,只要你不嫌委屈,本帅即可上书天子,请命敕封!
人员你报,只需走个形式!
从此以后,这五郡之地,就是你山海领名正言顺的封疆之土!有朝廷背书,刘虞再想插手,也得掂量三分!”
何进目光坦然地迎向陆鸣审视的目光:“本帅是个武夫,行伍出身,说话做事直来直去,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办不到的事,绝不瞎许诺!这两条,便是本帅能拿出的最大诚意!绝无虚言!”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却显得更加厚重:“还有第三条,算作添头,也是本帅的一份心意一一从今以后,我何进个人,欠下你陆鸣一个人情!
你山海领,就是我何遂高的朋友!
只要不伤及我军政内核,他日在洛阳朝堂之上,本帅便是你坚实的盟友!
朝中若有人攻计于你,本师第一个替你出头!”
何进的目光紧紧锁定陆鸣:“贤弟,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如何决择,本帅听你一言!”
帐内瞬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程昱的凝重、郭嘉的洞悉、沮授的思量、黄忠周泰的平静,都落在了陆鸣身上王允等人更是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这个决定豫州命运的回答。
帐内只有火盆中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陆鸣的目光从何进那张看似诚挚坦荡实则城府极深的面孔上移开,不着痕迹地扫过身旁的谋土泪授沉静如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程昱鹰目锐利,也微微颌首;郭嘉更是朝他露出一丝了然中带着“只能如此”的微妙表情。
陆鸣心中一声沉重的叹息响起。
他知道何进分析得对,豫州保不住了。
强行抵抗,面对何进这十五万装备精良、背后站着整个洛阳朝廷名义的军队,即使能胜,也必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
元气大伤的山海营,如何应对即将在幽州卷土重来的张角主力?如何镇压蠢蠢欲动的北疆胡虏?
更湟论朝堂和天下士族的虎视耽耽。
这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
陆鸣的目光最终重新定格在何进脸上,缓缓站起身,双手抱拳,以军中见上官之礼,向着何进深深一揖。
承蒙大将军指点迷津,拔云见日!
如此安排,面面俱到,既全朝廷体统,又顾念我山海营艰难。
陆某谢过大将军厚爱!豫州但凭大将军安排!”
这声“大将军”和“陆某”的自称,虽未有婉拒投效之意,却已表明了至少愿意跟何进交个朋友,保持友好关系的意思。
“好!!!”
何进猛地一拍案几,声如洪钟,脸上那副“礼贤下士”的笑容瞬间被狂喜代替,虽然不是最符合他心意的答案,但显然对这个结果也是非常满意。
“好!痛快!本帅就喜欢贤弟这样识大体、顾大局的英雄豪杰!哈哈哈!”
这一声“贤弟”何进可谓是多了份真心实意,刚刚挂帅出征就新得一州,还是豫州这样的富饶之地,怎能不叫他高兴。
他站起身,大步走到陆鸣面前,重重拍了一下陆鸣的肩膀,这一次力量更重了些,带着武人的直接:
“贤弟放心!你留在豫州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本帅绝不强取豪夺!
你可以继续待在这谯县大营内安心整备,静候佳音!
待本帅上表天子,为你把侯爵金印、五郡太守敕命文书全都办妥,八百里加急送到你手上!
那时你再带兵放心北上!”
何进环视帐内,豪情万丈地一挥手:“今日得逢贤弟,喜不自胜!
来人!速速摆下宴席!
本师要与陆贤弟及诸位山海才俊不醉不归!
军中无以为乐,酒水管够!今日我等,饮个痛快!”
大帐内外立刻响起军官的呼喝传令声和甲士的脚步声。
篝火被重新添旺,大坛美酒被搬来,烤肉的香气渐渐弥漫开。
一场表面豪情万丈、宾主尽欢,实则暗藏刀光剑影、彼此心知肚明的“庆功宴”,就在这豫州前线刚刚结束的剑拔弩张之后,热闹开场了。
何进举杯畅饮,陆鸣拱手回敬,筹交错间,两人目光深处依旧沉静而深邃,如两条暂时铜开的江河,在共同的目标之饱,各自奔涌着未来的惊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