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县的风雪裹挟着豫州外隐约的、对石碑刻文的唾骂,卷过蓟县刺史府门媚,却未能撼动内堂一丝暖意与沉静。
炭火在青铜兽炉中啪作响,陆鸣正俯身于一幅巨大幽州舆图上,朱砂笔尖勾勒着代郡与上谷间的补给线路,对案头那卷誉录着“豫州同舟义捐录”数字的简读视若无睹。
“豫州那点子噪,”他头也未抬,笔锋稳如山岳般划过羊皮,“跳梁而已,不必费神。”
声音平缓,仿佛谈论的是秋日里噪的寒蝉:“按我们自己的步子走。仲德、子泰,
幽州情势如何?”
程昱与田畴并肩立于案前,身上尤带着北地凛冽的风霜气。
“禀主公。”
程昱率先开口,鹰隼般的目光锐利依旧,话语条理分明:“公奕将军坐镇山海大营,
整编如火如茶。
原蓟县守军六千三百人,剔除老弱、伤病,剩馀四千六百精锐并入山海正兵串行。
更有自河间、邯郸、常山等地慕名投效燕赵豪杰两千馀人,多为弓马娴熟之土,蒋将军正依其特长,将其与蓟县旧部混编操练,号日‘飞燕锐旅”,以山海新营之名统筹。
公奕将军言,二月内可成军,三月可战!”
他顿了顿,指尖点向舆图西侧:“元伯将军、恶来将军所率‘山海锋锐”,已于旬日前肃清广阳、渔阳境内流散黄巾。
今已挥师西进,主力向上谷、涿郡、代郡楔入。
程志远鼠窜塞外,其部群龙无首,散沙一片。
各郡残馀黄币股匪,多不过千馀,且无险可据。
元伯以‘黄鸾飞骑”轻骑为先导,分路清剿,典将军率‘黑焰虎贲”如重锤攻城拔寨,沿途摧枯拉朽。
所遇抵抗极微,虏获甚众。
保守估计,下一场大雪前,幽州西境五郡一一代、上谷、涿、渔阳、广阳一一皆将纳入我山海掌控之下!”
程昱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快意,那是钢铁碾碎朽木的回响。
一旁的田畴,面容却笼着一层凝重疲惫的霜色:“前线将士摧城拔寨,速度如雷霆电制。
但是,民生恢复却被老天爷套上了迦锁!”
他展开另一卷渎册,字迹在嗨暗光线下有些模糊,透着焦灼:“主公,属下正全力组织人手抢运赈济粮,但是大雪封路甚于往年!
代郡鹰愁涧践道被积雪崩塌阻断,三支运粮队悬滞山中,民夫冻毙二十七人;上谷郡冰河断裂,载盐车撬陷没,百名夫役仅存半数。勉强运抵各郡州县的粮食,亦只够支应州城重镇开设粥棚,梢济饥寒。
现下各郡仓禀所能拨付者,仅如杯水车薪:”
他喉头滚动一下,声音艰涩:“蓟县、涿城等集中流民之处,每日耗粮万石不止,饥民蜷缩于漏风茅寮,冻骨枕借沟壑者日增
孩童舔陶碗的刮擦声,入夜犹闻,锥心刺骨。”
田畴抬起头,眼中是沉甸甸的现实重压:“相较于铁骑奔驰扫清匪患之速,属下有负主公重托,救民.太慢!”
“此非子泰之过,时局、天威所致。
让工匠营抓紧时间赶制雪车,多一点运力就能多救一些百姓!”
陆鸣放下朱砂笔,目光转向舆图南端:“阳信如何?”
“幼平将军、汉升将军二位将军坐镇阳信,稳如磐石!”
田畴神色稍振:“城池气象日益肃整,流民归附者众,皆为两位将军练兵御众之威感召。
冀北黄币近期毫无北犯之意,显是惧我山海兵威。
周将军遂趁此空隙,发动军民,以阳信为中心,沿滤沱河谷、紫荆岭一线险要,夯筑起十二座烽燧、寨堡!
均以条石为基,混桐油浇筑冰墙,箭楼高耸,互为椅角。
黄将军之‘玄凤羽卫”已将火油浸过的重簇布设其间,控扼南向信道。
主公,如今的阳信,已成钉在冀州黄膏腴之地咽喉处的一枚铁藜!”
言语间,对周、黄二将的协同成效深为敬佩。
这时,侍立于侧、手持数卷密函的郭嘉轻咳一声,清俊而略显倦意的脸上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
“程、田二位所述军情民困,奉孝汇总冀、幽、并、青数州最新谍报,推演帝国诸州郡此冬态势如下。
冀青前线僵局如故:张角闭关锁城炼化临淄气运,皇甫嵩忧心后路与士族肘,董卓则挟虎狼之师肆虐边境、屠营立威。
三方互耗,且畏惧天寒深雪,今冬断无馀力或胆气在冀州方向开启大规模战端。
西南益州暗涌自成天地:张鲁已彻底割据,忙于消化巴蜀、清理官军残部、宣扬五斗米道统。
其眼目只在汉中、巴西、巴东三郡,就是对益州其馀郡县都没什么兴趣,更无力东扩,威胁荆州。
司隶僵死真空依旧:洛阳城内,何进、十常侍、苟延残喘的朝廷三方在脆弱平衡下保持着诡异的平静,绝不允许任何人率先打破司隶假象,引火烧身。
司隶各部虽磨刀霍霍,目标亦是司隶其馀郡县而非帝都洛阳。
幽州腹地匪患将绝:程志远北遁,西部散沙已不足为虑,山海主力肃清在即,高览将军和典韦将军所部锋芒所指,所向披靡。”
郭嘉拢袖,眸中精光一闪而逝:“综合而言,我山海领所辖之幽州西境、阳信前线、
乃至豫州::此冬几无强敌来犯之忧!
风霜冻硬的,不仅是道路,亦是南北各方蠢蠢欲动的爪牙。所虑者,”
他语锋微顿,目光扫过田、程:“唯在内政支撑。”
郭嘉此言点透了关键。
程昱眼中那丝军事推进的快意瞬间冰封,代之以更为沉郁的暗色,他猛然一挥手,仿佛要拂去堂中最后一丝轻松空气:
“奉孝洞烛幽暗,一言中的!主公,肃清匪患、筑城修堡的刀锋再利,也斩不断数百万张口腹之饥!这便是紧随捷报而至的困境内核!”
田畴立刻接口,声音带着帐簿算筹般冰冷的精确:“幽州西境五郡一一代、上谷、
涿、渔阳、广阳,连同阳信新附流民,现存口数,粗计三百五十万上下!
参照主公设置的规矩:灾民一日耗粮最低二单位!仅此一项,每日便是近七百万单位,将近12万石粮秣的骇人消耗!”
程昱拍案,指尖重重戳在巨大的消耗数字上:“这还未算上驻防五郡山海正兵、新编‘飞燕锐旅’、各级吏员、医匠、工坊匠户!
士卒消耗随阶倍增,最低级民兵亦日需十单位!若有一万三阶战兵,仅此一项便是四十万单位!
若再有数百高阶将校、精锐,甚至如典将军亲卫、高将军飞骑等高级乃至传奇兵种,
日耗两百单位者不在少数!
我山海虽有常平仓调拨及部分缴获,然面对如此吞噬巨口,倾尽全力也仅是杯水车薪,勉强维系灾民不死而已!”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面对无底深渊般的沉重:“主公!幽州已残,它象个被掏空了脏腑的巨人,全靠我山海自僮县、自海上、千里迢迢输来的血液勉强喘息!
输送赈粮之难,子泰已有切肤之痛!
若风雪持续,道路断绝加深,至深冬严寒最盛时,新垦屯田尚未开垦播种,无内生之粮接续,光凭我山海一处输血:力不能支!
这是悬在我山海头顶、关乎存亡的利剑!
哪怕主公那块神奇的异人领地产量是一般良田的数倍,也不可能养活整整一州灾民。
别忘了山海领遍布幽州、豫州以及留守僮县的庞大军队也全都靠主公供应军需!
千万生民待哺,一旦粮尽则前功尽弃,冻骨遍野,兵无战心!”
帐内瞬间陷入死寂,只有炉火燃烧的啪声,以及田畴读卷展开时那沉重的沙沙声,
仿佛落雪已压断了梁。
舆图上那些代表胜利与扩张的朱砂标记,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此刻却如殷红的血滴,昭示着庞大疆域背后那个无形的、名为“口腹”的黑洞,正悄然张开巨口,欲将一切雄心与根基吞噬。
陆鸣的目光,终于从那刻满冰冷“义捐”数字的简读上抬起,越过程昱与田畴焦虑的面庞,凝望向舆图上被重重山峦隔开的幽州腹地,那沉稳如渊的眼底深处,亦燃起了破开这吞噬黑夜的焰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