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川郡外,陈国平叛大营。
时值傍晚,残阳将中军帅帐拉出长长的阴影,如同凝固的血痕铺在大地上。
营内气氛却与这昏黄截然相反,如同点燃的火油桶,喧嚣蒸腾。
帅帐之外,人头攒动,以皇甫嵩为首的数十位士族将领、州郡官员聚于辕门,金铁甲胃在夕照下反射着躁动的光。
请战之声如沸水翻滚,一波高过一波:
“长社已定,何故迁延?陈国波才残部指日可破!”
“吴霸小儿可战兵马不过百万,直接碾过去就是了!”
“大军困顿于此,徒耗粮秣!速战方为上策!”
“陆帅!吾等将士请缨,愿为先锋!”
帅帐之内,青铜灯盏微微摇曳,光影在戏志才苍白如纸的脸上跳跃,勾勒出眼底深藏的阴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空气仿佛凝滞,只有帐外的声浪通过厚厚的帐布,带来沉闷的鼓点般的压力。
他独自端坐主位,面前是一幅摊开的巨大充豫地形图,指尖无意识地点在“长平”二字上,沙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却只回荡在空荡的帐篷里:
“帅令已下,三日后开拔。诸君,稍安勿躁”
声音不高,却似一柄无形的冰锥,试图钉穿帐外的喧嚣。
然而,这不过是徒劳的回响。
他需要面对的,是老帅皇甫嵩的积威、是数州士族积累的不满、是整整两百万“联军”的躁动一一一盘散沙被强行捏合后,正因“闲遐”而滋生出无数的裂隙、私心与恐惧。
他们怕的不是陆鸣另有战术,而是怕山海领像吸纳荆州士族武装一样,无声无息地将他们引以为傲的家族精锐吞噬殆尽。
而此刻,真正能做决定的人,早已不在帐中。
通往汝南郡平舆县的官道上数骑快马如离弦之箭,撕破官道上的寂静。蹄铁敲打着夯土路面,扬起一线轻尘,在渐沉的暮色中疾驰。
为首者,青衫玄袍,正是陆鸣。
他身上不见统帅的沉重玄甲,只着一身利落的劲装,敛去了战场杀伐之气,多了几分刻意为之的平和,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渊深潭,映着远方城池的轮廓和天边翻涌的云霞。
沮授策马紧随其后,眉头微锁,带着深思后的忧虑,风尘仆仆亦难掩其沉静瑞智:“主公,此时离开大营,不怕吴霸那边就怕大营生变皇甫将军那边”
他未竟之言中是对老帅与士族联手可能架空戏志才的担忧,也是对延误战机之险的权衡。
陆鸣并未回头,玄色披风在他身后猎猎作响,马鞭指向前方一片在战火边缘幸存、尚显生机的田野,声音清冽如冰泉坠地:
“长平已成困兽之斗,戏志才足可制之。
豫州之患,非仅在黄币馀孽,更在士族之心。
欲定豫州,必先得民心、聚人望!
而平舆陈氏:”
陆鸣目光投向视野尽头那座在晚霞中勾勒出雄浑线条的县城,“乃扎根豫州数百年的清流砥柱,并且其族内还有一员帅才陈到,更是能征善战,端的了得。得其一人,胜得千军。”
一旁的郭嘉闻言,仰头灌了一大口葫芦中的酒液,辛辣的味道让他喉结滚动,发出畅快的呼气声。
他抹了把嘴角的酒渍,脸上带着惯有的洒脱笑意,眼中却闪铄着洞悉世事的精芒:“嘿,皇甫老儿此刻在营中,怕是正对着志才那张“棺材脸”发火呢!他那三州总师的梦,看来做得不太安稳。主公此计,釜底抽薪,高明之至!”
他看向身边同样轻装简从、眼中满是兴奋与期待的黄叙和黄舞蝶两兄妹,“看给小黄将军急的,拳头都紧了,急着寻新对手呢?”
黄叙被郭嘉点名,年轻的脸庞微微一红,随即挺直腰背,声音洪亮:“末将末将惟主公之命是从!陈国贼寇,自有志才先生调度将士剿灭,末将只求护卫主公安危!”
他身边的黄舞蝶虽未言,明亮的眸子里也是毫不掩饰的战斗渴望和对父亲威名的自豪。
沮授看着郭嘉浪荡不羁却又直指内核的言行,再看看年轻气盛的黄家兄妹,最终目光落在陆鸣坚定沉凝的背影上,心中那丝疑虑渐渐散去,化为对主公深远布局的叹服。
是啊,一支军队的骨骼在精锐,而魂魄,往往在那些尚未闪耀却潜力无穷的星辰身上。
平舆县城,陈氏大宅。
夜色初降,华灯初上。
平舆陈氏的宅邸并非想象中金碧辉煌的豪奢巨第,而是几重古朴厚重的青砖院落,门廊飞檐流转着岁月沉淀的肃穆与内敛的威严。
百年望族的底蕴,不显于外表的张扬,而沉淀在每一块砖石、每一株苍劲古松之中。
在简朴却透着不凡气度的客厅内,陆鸣安然端坐,神情平和。
对面,须发皆白却精神翼的陈老太公目光如炬,平静地审视着这位名震天下、手握重兵的年轻统帅亲自来访的不寻常之举。
厅内沉香袅,气氛凝重而微妙。
“陆师百忙之中驾临寒舍,又正值豫州平叛之际,不知所为何事?”陈老太公开门见山,声音沉稳有力,听不出多少波澜。
陆鸣放下茶盏,琉璃色的茶汤映着他坦诚的目光:“陆某此来,不为旁鹜,只求一人。”他眼神转向厅侧侍立的青年。
那青年约莫二十出头,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刚毅,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
他一直沉默地侍立在侧,气息内敛,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若非陆鸣目光投来,极易让人忽视。
此刻被陆鸣郑重提起,他也只是微微抬首,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半分受宠若惊的局促。
正是陈家麒麟儿,陈到陈叔至。
“这位便是陈叔至?”陆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陆某闻叔至有‘不动如山,其徐如林”之誉。长社一役,我军阵斩波才,然天下板荡,黄币逆贼与四方豺狼环伺,非大智大勇者不能安定。”
他目光从陈到身上收回,再次看向陈老太公,语气转而无比郑重,带着山海领统帅的承诺重量:“黄币之乱,非一日可定。豫州乃至天下,终将重整乾坤。
世代忠良,根基深厚。然乱世之中,若欲保宗族不坠,子弟平安,需借力亦需自强。”
陆鸣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陆某今日以山海领统帅之名,向陈家承诺三点:其一,若陈氏入我山海阵营,海港城两间商铺划为陈家门下,一年内免山海领地正税赋,陈家可派人参与山海领海贸。
其二,陈家可在僮县之内任选一地创建坞堡,特许陈氏在坞堡内组建“护宅’乡勇,
编练人数、兵甲规制,两万上限,由山海领统一提供军械粮草。”
最后一句,他目光再次落在陈到身上,带着炽热的期待与不容拒绝的恳切:“其三,
请叔至出山,任我帐前‘白联军’统领!
此军,将独立成营,享初级特殊兵种同等待遇,兵员、操练,皆由叔至自专,山海领一力承担其军费辐重。
其所部将士,尽数赐山海军功爵体系!此军,便是未来护持陈家万全之利刃,更是叔至一展生平所学的擎天基石!”
此三项承诺,分量惊天动地!
贸易、建军、统兵之权!
这不仅是要人,更是给予陈家半独立于乱世的立足之本和未来在新生政权中的显赫地位!
饶是陈老太公数十年宦海沉浮,养气功夫登峰造极,此刻握着茶杯的手也忍不住微不可察地颤斗了一下,浑浊的双眼中精光爆射!
参加海贸意味着大量的财富进帐,这对于陈家这样进无可进的家族来说已经是极具诱惑力了。
还给了僮县一座武装坞堡的建军之权,这是安陈家的人心,无论如何,只要山海领不灭,那陈家至少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而“白军统领”之职,更是为陈到铺就了一条通往顶尖名将的青云之路,其意义远超一个普通武职!
这正是陆鸣亲自拜访所展现的极大诚意,远比派遣使者更有分量。
他甚至没有将陈到直接编入【大汉铁骑】等成名强军,而是许他“百”之名,允其自建专属亲军,这份尊重和期许,足以打动任何怀才不遇的将星。
厅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沉香细细燃烧的声音仿佛被放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到身上。
郭嘉眼中满是玩味的期待,泪授摒息凝神,黄叙黄舞蝶兄妹则带着武人的纯粹羡慕与好奇。
陈老太公没有接话,也是目光炯炯地望着陈到,说实话他是很想立刻答应下来,但他还是把选择权交给自家的那位麒麟子。
陈老太公是个明白人,陆鸣就是冲着陈到来的,他们整个陈家都是顺带,这种时候还是不讨人嫌了。
陈到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大波澜,但那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名为“动容”的涟漪。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躲闪,直视着陆鸣那双蕴函星辰大海又真诚坦荡的眼眸。
最终,他那紧抿的、仿佛能锁住所有力量的嘴唇开启,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清淅地穿透了厅堂的寂静:
“承蒙陆帅厚爱,以家族与乡亲重托相付。到,愿效犬马之劳!白之众,必不负‘不动如山,其徐如林”之期!”
厅外,汝南郡的夜空中,最后一抹残阳的金光彻底沉入远山,无垠的黑暗苍穹笼罩大地。
然而在陈家祖宅的客厅里,一支属于未来的、注定在乱世血火中淬炼出雪亮锋芒的铁骨钢军一一“白军”的灵魂,已然点亮了最初的薪火。
陆鸣此行,为平定豫州埋下了一颗远比攻陷十座长平城更为关键的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