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药神》剧组,已经变成了一个被极度压缩和扭曲的概念。
日与夜的界限被彻底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拍摄中和短暂休整两种状態。
片场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高压反应釜,所有人都在陈墨这个“总工程师”的调度下,进行著一场疯狂的化学实验,试图將简陋的原料,淬链出黄金般的质感。
半个月,弹指而过。
这半个月里,冯守正的绞杀链,如同一条无形的巨蟒,从四面八方不断收紧。
李薇每天都会接到各种坏消息。
又有哪个说好要来的二线演员,临时生病了;
又有哪家答应提供盒饭的快餐店,突然装修了;
甚至连给剧组送桶装水的公司,都开始以路段维修为由,停止了供应。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密集如蚁群的骚扰,无时无刻不在消磨著剧组本就脆弱的后勤保障。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支被判定了死刑的剧组,不仅没有散伙,反而爆发出了一种近乎恐怖的生命力。
没有演员,陈墨就拉著场务和灯光师客串,反而拍出了更具生活质感的群像。
没有盒饭,王海就自己架起三口大锅,他和几个剧组的壮汉轮流掌勺,伙食虽然粗糙,却热气腾腾,充满了家的味道。
没有桶装水,他们就自己烧开水,用大茶缸子装著,人手一个,上面还用马克笔写著各自的名字。
艰苦,磨难,反而像水泥一样,將这剩下的三十几个人,更紧密地粘合在了一起。
他们不再仅仅是一个剧组,更像是一个在末日废土上,相依为命的倖存者部落。
而陈墨,就是这个部落当之无愧的酋长和精神领袖。
他仿佛一台永动机,永远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那个。
他亲自扛过机器,拉过电线,甚至在王海累倒的时候,还能顛勺炒出几大盘味道不错的土豆丝。
他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所有人:在这艘船上,没有职位高低,只有並肩作战的兄弟。
这种身先士卒的姿態,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鼓舞人心。
在这样一种近乎人盯人的、高强度的工作模式下,电影的拍摄进度,不降反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推进著。
今天,要拍摄的,是程勇在经歷了卖药、被捕、释放、以及看到无数病友因为吃不起药而等死后,內心发生根本性转变的一场重头戏。
场景,定在一家即將关门的小饭馆。
程勇约见了之前抓捕他的警察曹斌。
按照剧本,这场戏的重点,是程勇试图用一种近乎行贿的方式,请求曹斌对那些走投无路的病友们,能高抬贵手。
“陈导,一切准备就绪。”副导演过来报告。
陈墨点了点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喊开始。
他走到饰演程勇的老戏骨王劲松身边,並没有跟他讲戏,只是递给了他一份文件。
那不是剧本,而是一份真实的、由沈清歌工作室通过特殊渠道搜集来的,关于格列卫诞生以来,全球各地白血病患者因为药价而引发的真实案例报告。
里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串串冰冷的数据和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记录。
“印度,拉贾斯坦邦,一位父亲卖掉了自己唯一的肾,为患病的女儿换取了三个月的药量。”
“巴西,圣保罗,数百名患者家属在製药公司总部门前集体下跪,请求降低药价。”
“一名大学生確诊后,为了不拖累家庭,留下一封遗书后,从医院顶楼一跃而下。遗书中写道:我不想死,我只是,病不起了。”
王劲松老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他接过文件,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他的表情,从平静,到凝重,再到双手微微颤抖。
当他看到那封大学生的遗书时,这位年过甲的老人,眼眶瞬间红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合上文件,对著陈墨,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他不再是演员王劲松,他就是程勇。
一个见证了太多生死,良心备受煎熬,决定豁出一切去拯救那些陌生人的,一个平凡的“药贩子”。
“action!”
拍摄开始。
饭馆里,灯光昏暗。
王劲松饰演的程勇,给曹斌倒上一杯酒,脸上带著一丝討好的、市侩的笑容。
“曹警官,上次的事,多谢了。我知道您也是奉命行事,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他的台词,说得圆滑而世故。
客串的製片助理有些紧张,台词说得磕磕巴巴:“你你找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王劲松没有立刻接话,他只是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白酒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声咳嗽,没有在剧本里。
但就是这声突如其来的咳嗽,仿佛咳出了程勇內心所有的压抑与挣扎。
他抬起头,脸因为酒精和情绪而涨得通红。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市侩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悲愴。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颤抖。
“我求求你,別再查了,行吗?”
“那些病人,他们就指著这点便宜药活命。药一断,他们就得死。”
“我以前,就是个卖神油的。我他妈也想赚钱,谁不想赚钱?”
他像是彻底卸下了所有的偽装,像一个即將被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无声的、从灵魂深处渗出的悲凉。
“可我看著他们,我真的我卖不下去了”
“四万块一瓶的正版药,我吃了三年。房子吃没了,家人被我吃垮了。”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五百块的药,他们就能活。他们只是想活下去,他们有什么罪?!”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了近乎嘶吼的质问!
这几句台词,同样没有在剧本里!
这是王劲松在读完那份真实案例后,彻底与角色灵魂共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最真实的吶喊!
整个片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堪称神级的表演给震慑住了。
他们分不清,眼前这个流著泪的老人,到底是演员,还是一个真正的、在为病友们请命的药神。
客串的製片助理彻底傻了,他被王劲松那充满血泪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忘了所有的台词,只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要逃离。
而就在这时,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我我替他们,谢谢你。”
一个带著哭腔的、颤抖的声音,从片场的一个角落里响起。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张野,那个饰演黄毛彭浩的年轻演员,正蹲在地上,双手抱著头,痛哭失声。
他入戏太深了。
他仿佛不再是演员张野,而就是那个靠著程勇带来的药,才得以延续生命的彭浩。
他听著程勇的哭诉,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为了他们这些螻蚁而背负的罪与罚,他內心的情感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这一哭,像一个被点燃的引信。
“呜呜呜”
人群中,一个负责服装的大姐,也忍不住捂著脸哭了起来。
她的亲人,就曾经因为重病而拖垮了整个家庭。
王劲松的每一句台词,都像一把刀子,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紧接著,是第二个,第三个
哭声,在片场蔓延开来。
摄影师阿光,透过模糊的取景器,看著监视器里那个老泪纵横的身影,他自己的眼泪,也早已模糊了视线。
他想起了自己远在老家,常年被病痛折磨的母亲。
甚至连沈清歌,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天后,此刻也背过身去,悄悄地擦拭著眼角。
她想起了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些绝望的眼神,想起了那个紧紧握著毕业照的枯槁青年赵海。
这场戏,早已超越了表演的范畴。
它变成了一场没有剧本的审判。
审判著这个世界上,那道用金钱划下的、生与死的鸿沟。
审判著每一个旁观者心中,那尚未泯灭的良知。
陈墨站在监视器后,一动不动。
他的手死死地抓著监视器的边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眼睛,也早已被泪水浸透。
但他没有喊“咔”。
他知道,此刻,摄影机记录下的,不再是虚构的电影,而是最宝贵的、无法被复製的人性本身。
这是整个剧组,在经歷了半个月的磨难与淬链后,共同酝酿出的情感结晶。
他任由摄影机转动著,任由这片由真实情感匯聚成的悲伤之河,静静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当王劲松老师终於平復了情绪,当片场的哭声渐渐平息,陈墨才用一种近乎梦囈般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
“咔。”
整个世界,仿佛重新恢復了运转。
王劲松老师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张野身边,將这个还在抽泣的年轻人,轻轻地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一个长辈,在安慰著受了委屈的孩子。
这个动作,同样没有在剧本里。
但它,却是此刻最温暖、最有力量的註脚。
陈墨关掉监视器,走到眾人中间。他没有说“演得好”,也没有说“辛苦了”。
他只是对著在场的所有人,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
“谢谢大家,陪我一起,完成了这场审判。”
当晚,李威的办公室。
他正愜意地看著赵启明传来的、关於《药神》剧组的最新惨状报告。
“据我们安插的线人回报,剧组內部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悲观情绪,全靠陈墨一人强行打鸡血维持。伙食极差,人员流失严重,拍摄设备老化综合判断,他们最多再撑一周,资金链和人员精神状態,都將达到极限,届时剧组將不攻自破。”
李威满意地笑了。
一切,都在按照冯守正和他预定的剧本,完美地进行著。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陈墨跪在他面前,摇尾乞怜的场景。
“很好。”
他端起一杯威士忌。
“继续盯著。我要亲眼看著他那座用理想搭建起来的沙堡,是如何被现实的海浪,冲刷得一乾二净的。”
他品著美酒,享受著这种掌控一切的快感。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他眼中那一群疯子,刚刚用眼泪和灵魂,铸造出了一颗足以引爆所有人心灵的、最强大的情感核弹。
他更不会知道,那场被他视为“穷途末路”的拍摄,其真正的力量,早已超越了设备、资金、甚至剧本本身。
那是一种,当一群人被逼入绝境,为了一个共同的、崇高的目標,而迸发出的,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这种力量,无形,无质。
却坚不可摧!
那场没有剧本的审判,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涤盪了剧组每个人心中的尘埃与疲惫。
当晚,没有人再提封杀之事,也没有人去想明天会怎样。
他们只是围坐在那面血墙之下,静静地分享著食物,眼神交匯时,都带著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心照不宣的温暖。
这股由艺术本身凝聚而成的精神力量,迅速转化为了行动上的雷霆万钧。
第二天,陈墨下达了新的指令——兵分两路。
他亲自带领主创团队,继续攻克医院部分的重头戏;
而王海和李薇则带著另一队人马,拿著沈清歌紧急追加的、她最后的一笔私人存款,奔赴全国各地。
以独立纪录片的名义,用最简陋的设备,去抢拍那些最真实的、非虚构的镜头。
他们要去拍下大城市凌晨四点的街道,拍下外卖员在暴雨中穿行的背影;
要去拍下建筑工地上,工人们席地而坐,吃著粗糙午饭的场景;
要去拍下深夜的菜市场,小贩们为了几毛钱爭得面红耳赤的瞬间
陈墨要將这些最粗糲、最生猛的现实影像,像钉子一样,楔入电影的骨骼之中。
他要让《我不是药神》这部电影,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更成为一面映照这个时代无数平凡人挣扎、奋斗、生生不息的镜子。
他们与时间赛跑,与那张无形的大网赛跑。
整个剧组进入了一种极限燃烧的状態,每个人都像在进行一场决死的衝锋。
而远在京城的李威和冯守正,依旧安坐於他们的王座之上,等待著那颗他们眼中早已熄灭的流星,彻底坠入深渊。
他们不知道,那颗流星,正用燃烧自己的方式,化作了一颗撕裂夜幕的、无比璀璨的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