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近郊,废弃工业区巨大的厂房被改造成了《我不是药神》的核心片场。
空气中瀰漫著铁锈和廉价油漆的味道。
巨大的绿幕前,简陋搭建的印度神油小店【王子印度神油】招牌歪斜,霓虹灯管坏了几根,闪烁著苟延残喘的光。
这里是程勇最初的战场,也是药神归途的起点。
监视器后,陈墨的眼神比厂房顶棚透下的天光更冷。
他盯著屏幕,上面是张野——顶著一头刺眼黄毛的彭浩。
他此刻正沉默地蹲在油腻腻的墙角,用一块脏污的破布,一遍遍擦拭著一把锈跡斑斑的扳手。
他动作机械,眼神却像受伤的野狼,警惕地扫视著每一个靠近的人,带著底层挣扎者特有的,用凶狠掩饰不安的底色。
【真实之眼】在陈墨意识深处无声运转,清晰地捕捉到张野身上那未经雕琢却无比真实的“兽性”与“守护本能”。
这感觉,对了。
陈墨微微頷首,目光移向监视器旁静立的身影。
沈清歌穿著刘思慧那身廉价俗艷的亮片裙,劣质香水的气味若有若无。
她没看镜头,只是低头,用指腹布满细茧和伤痕的手,一遍遍无意识地摩挲著裙摆上一颗摇摇欲坠的水钻。
她的眼神放空,里面没有沈清歌,也没有明確的刘思慧,只有一片被生活反覆碾压后的麻木疲惫,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她在下沉,沉入刘思慧那片绝望的泥沼。
“action!”
场记板清脆落下。
镜头对准了王子神油店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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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粗暴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饰演假药贩子张长林的演员挺著油腻的肚子,带著几个马仔闯了进来,脸上掛著偽善又贪婪的笑。
“程老板,生意兴隆啊?”
张长林拖长腔调,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狭小逼仄的店面,最终落在柜檯后强装镇定的程勇身上。
程勇脸上堆起市侩的笑,眼底却藏著惊惶:“张老板大驾光临,小店蓬蓽生辉!您看要点什么?新到的神油,效果”
“神油?”
张长林嗤笑一声,手指敲了敲玻璃柜檯,发出咄咄逼人的声响。
“程老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那条仿製药的线,油水很足嘛。”
他凑近,压低声音,带著赤裸裸的威胁。
“见者有份,分兄弟一杯羹,以后这片儿,我罩著你。”
空气瞬间凝固。
程勇脸上的笑容僵住,血色褪去,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嘴唇哆嗦著,想辩解,却被那无形的压力扼住了喉咙。
就在这时,角落里蹲著的黄毛彭浩猛地抬起头!
那双一直低垂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毫无徵兆地弹了起来!
锈跡斑斑的扳手带著风声,被他狠狠攥在手里,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的毒箭。
带著一股底层亡命徒特有不顾一切的戾气,朝著张长林猛扑过去!
目標直指对方那颗油光鋥亮的脑袋!
“浩子!別——!”
程勇惊恐的嘶吼被掐断在喉咙里。
太快!太凶!
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要和人同归於尽的狠劲,让监视器后的陈墨瞳孔骤然收缩!
【真实之眼】疯狂闪烁,警报般提示著危险——张野失控了!
对张野而言,这已经不是在演戏。
当张长林那张油腻的脸凑近,当他用那种混杂著贪婪与施捨的语气说出“分兄弟一杯羹”时。
在他眼中片场消失了,监视器消失了,属於演员张野的理智,被一幕尘封的记忆轰然衝垮。
那是一个同样闷热的夏日午后,空气里不是铁锈味,而是劣质菸草和酒精混合的浊气。
在他家那个狭小破败的杂货店里,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用和眼前张长林一模一样的腔调,拍著他父亲的肩膀,笑嘻嘻地“借”走了本该用来进货的最后一笔钱。
那时的他,就藏在门后,像一只惊恐的幼兽。
他看见了父亲佝僂的背影,看见了父亲那张强堆著笑却比哭还难看的脸,更看见了父亲递出那沓皱巴巴钞票时,那双因为屈辱和无力而剧烈颤抖的手。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那种眼睁睁看著自己最敬重的人被欺凌、被压榨,自己却渺小如尘埃的无力感,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年幼的心里,一扎就是十几年。
此刻,同样的场景,同样贪婪的嘴脸,同样屈辱的压迫,如同宿命般重演。
程勇那张瞬间煞白、冷汗涔涔的脸,和记忆中父亲那张绝望的脸,彻底重叠在了一起!
程勇,就是那个被欺凌的父亲。
而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门后瑟瑟发抖的无助少年!
他手里攥著扳手!
“保护!”
“反抗!”
“砸碎这张脸!”
这不再是剧本赋予彭浩的动机,而是属於张野自己积压了十余年的、发了酵、化了脓的愤怒与悔恨!
他要保护的不仅是“程哥”,更是那个在记忆中无助的父亲!
他要砸烂的不仅是张长林的脑袋,更是那个让他悔恨了无数个夜晚的、自己当年的弱小与无能!
他已经不是在演,他是真的被剧本里彭浩的愤怒点燃了!
他要砸下去!
“cut——!!!”
陈墨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片场紧绷的空气!
与此同时,站在张野扑击路线边缘的沈清歌动了!
就在扳手带著死亡的呼啸即將砸落的千钧一髮之际!
就在所有人都被张野那真实的杀意惊得魂飞魄散的瞬间!
一道亮片闪烁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斜刺里撞出!
不是优雅的天后步伐,是夜场舞女在混乱中保护自己、保护“饭碗”时练就的本能!
沈清歌——不,此刻她眼中只有刘思慧——用一种近乎粗野的姿態,合身撞在张野猛扑的腰侧!
“砰!”
沉闷的撞击声!
张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撞得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手中的扳手擦著张长林演员惊恐扭曲的脸颊呼啸而过,“哐当”一声砸在后面的货架上!
瓶瓶罐罐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巨大的惯性让沈清歌和张野一起重重摔倒在地!
劣质的亮片裙被粗糙的水泥地瞬间刮破,露出底下磨得通红的皮肤!
沈清歌的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片场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呆了!
扮演张长林的演员脸色惨白,捂著差点开瓢的脸颊,腿肚子都在转筋。工作人员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张野压在沈清歌身上,似乎也被自己刚才那股真实的杀意和眼前的混乱嚇住了,眼神里的凶戾迅速褪去,只剩下茫然和惊恐。
“清歌姐!”李薇尖叫著要衝过去。
“別过去!”
陈墨厉声喝止,声音冷得掉冰渣。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地上纠缠的两人,【真实之眼】的光芒在他瞳孔深处剧烈燃烧!
混乱中,沈清歌艰难地抬起头。
额角一片刺目的红肿迅速鼓起,渗出血丝。
汗水、灰尘和额角流下的那缕鲜血混合在一起,在她苍白狼狈的脸上划出几道污痕。
然而,她的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著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她没有看衝过来的李薇,也没有看嚇傻的张野,而是死死盯著被她压在身下的张野,盯著他那双还残留著惊恐和野性的眼睛。
她的声音嘶哑,带著撞击后的痛楚喘息,却字字清晰,如同淬火的钉子,狠狠砸进张野混乱的意识里:
“彭浩!你他妈脑子呢?!”
她用的是刘思慧那带著市井烟火气,甚至有些粗鄙的口吻,完全没有沈清歌的影子。
“砸死他?!然后呢?!让条子把我们都端了?!让那些等著药救命的人都等死?!”
“你他妈想当英雄?!想护著你程哥?!”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歇斯底里的愤怒和恨铁不成钢。
“你他妈这叫蠢!叫找死!叫把所有人的活路都砸断!”
她的手指用力揪住张野那件廉价t恤的领口,指甲因为用力而再次翻卷,渗出血珠,声音却压得更低,带著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洞悉世事的悲凉:
“活著比当个死掉的英雄难多了!也他妈有用多了!懂不懂?!蠢小子!”
张野被这劈头盖脸的怒骂和沈清歌眼中那混杂著痛楚、愤怒、市井智慧以及一种更深沉东西的眼神彻底震住了。
他扮演彭浩时那种刻意的凶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底层少年被戳穿心思后的茫然、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信服。
他看著压在自己身上、额头流血、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刘思慧”,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监视器后,陈墨紧绷的身体缓缓鬆弛下来。
他看著屏幕上沈清歌额角刺目的红肿和血跡,看著她眼中那属於刘思慧的、在绝望中淬链出的、带著血丝的锋利智慧,看著她用最粗糲的语言和身体力行,生生把失控的张野从悬崖边拽了回来
他缓缓抬手,声音低沉,却带著一种穿透片场的力量:
“这一条过了。”
声音不大,却瞬间打破了片场凝固的死寂!
短暂的沉默后,是压抑不住倒吸冷气的声音和低低的议论。
“老天刚才我以为真要出人命了”
“沈老师她她刚才”
“那眼神那骂人的劲儿这还是沈清歌吗?”
“刘思慧活过来了”
李薇这才敢衝过去,手忙脚乱地扶起沈清歌,看著她额角的伤和刮破的裙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清歌姐!你怎么样?快!叫医生!”
沈清歌借著李薇的搀扶站起身,额角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甩开李薇的手,踉蹌著走到旁边一个废弃满是油污的金属工具箱旁,背对著所有人,缓缓坐下。
她没有处理伤口,只是低著头,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汗水混合著额角的血,滴落在布满灰尘和机油污渍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那身廉价的亮片裙在昏暗的光线下,破败得像一面褪色的战旗。
片场重新开始运转,工作人员清理著碎玻璃,灯光师调整著光位,准备下一条。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投向那个角落里沉默蜷缩的身影。
那里散发出的气息,比厂房里瀰漫的机油味更沉重,更令人心悸。
陈墨没有过去。
他坐在监视器后,屏幕的冷光映著他稜角分明的侧脸。
他回放著刚才那条的镜头。
画面里:
张野如同失控野兽般暴起扑杀。
亮片身影如同母兽护崽般本能撞出。
两人重重摔地。
沈清歌抬头,额角流血,眼神清醒锋利如刀,揪著张野的领子嘶吼:
“活著比当个死掉的英雄难多了!也他妈有用多了!懂不懂?!蠢小子!”
张野眼中的凶戾褪去,只剩下茫然和被驯服的野性。
完美。
完美到令人心颤。
这根本不是演出来的!
这是两个灵魂在失控边缘最真实的碰撞!
是沈清歌用自己血肉为引,硬生生將失控的张野拽回了彭浩的躯壳!
用刘思慧的市井智慧和绝望中的韧性,驯服了彭浩那头桀驁的孤狼!
陈墨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冰冷的监视器外壳。
他看著回放里沈清歌额角那片刺目的红肿,看著她摔倒在地时那一瞬间的痛苦蹙眉,看著她骂人时眼中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凉
这不是沈清歌。
这甚至不完全是刘思慧。
这是被角色反噬、在痛苦中涅槃的怪物。
他关掉回放,目光投向窗外。
不知何时,厚重云层已彻底遮蔽了天空,光线迅速黯淡下去,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將倾盆而下。
厂房內,灯光师打开了主光源,惨白的光束刺破昏沉,打在重新布置好的王子神油店內景上,將那片狼藉的战场照得纤毫毕现。
新的场记板举起。
“《药神》第37场第2镜!action!”
导演的喊声在空旷的厂房內迴荡。
角落里,沈清歌依旧蜷缩在那个油污的工具箱旁,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额角的血已经凝固,变成一道暗红色的丑陋疤痕,印在她苍白的皮肤上。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片被灯光照亮的战场。
灯光下,程勇在张长林的威逼下强顏欢笑,额头冷汗涔涔。
黄毛彭浩蹲回墙角,依旧沉默地擦著扳手,但眼神深处,多了一丝被刘思慧怒骂后强行压下的躁动和不安。
沈清歌的目光,穿过刺目的灯光,穿过正在表演的演员,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某个虚无的点上。
她的眼神,空洞,疲惫,深处却燃烧著一种冰冷的火焰。
药神归途的第一场硬仗,以一场失控的碰撞和一次血肉的“卡”点,惨烈地闯了过去。
而下一场,將是更深的泥潭,更大的风暴。
窗外的天空,终於传来第一声沉闷的雷响,如同战鼓擂动。
惨白的闪电撕裂云层,瞬间將沈清歌脸上那道凝固的血痕和眼中那片冰冷的火焰,映照得惊心动魄。
那火焰,是刘思慧的。
也是沈清歌亲手点燃、用以焚烧自己过往的。
它无声地宣告著:蜕变,已深入骨髓。归途,再无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