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苦命的霞妹啊,嫂嫂来晚了。”
声音来自一位衣衫雍容华贵的妇人,她手持一条花哨的丝巾,擦了擦眼尾似有似无的眼泪。
“让你一个人在这穷乡僻壤,最后一程都没个人送……”
说完,她佯装嗔怒地扭头,没太用力地捶了身后男人的胸膛:“看你弟弟!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都能干出来,我说你们老陆家压根没个好东西!”
“诶,小棠这就冤枉我了……”
男人干巴巴地说了句,想握她的手,被瞿棠一下甩开。
两人拉拉扯扯了半天,都落在门沿另一边的少年眼里。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冷冷地瞥着眼前的场景。
“小珩啊。”
瞿棠演完一通,总算露出了真面目。
她放缓嗓音,轻声问:“你也是从榆州赶来的吧?陆老太太怎么说?她肯定是动了怒火的吧?”
陆聿珩不想理她。
他扭头,隔着病房灰蒙蒙的门窗,望见病床上平静躺着的人。
老太太什么也没说,只道是孽缘。
此生有如此逆子,已足够让她心寒。
何况家门不幸之事,又被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从中作梗,放到了明面上供人议论,陆氏的股价已经连跌三天,陆老太太最近是焦头烂额。
“奶奶没说什么。”陆聿珩淡淡道。
低沉的嗓音,轻飘飘地进了陈栖的耳朵。
陈栖鼻子动了动。
他换了个地方,隔着几个病房门朝408的人堆里望。
发觉陆聿珩油盐不进,瞿棠强装笑容,把嗓音又放柔了点:
“小珩啊,你还这么小,失去妈妈的痛苦舅妈知道。”
“你看,你父亲和外面那个贱蹄子都结婚了,陆老太太明显是要逐他出陆家的意思。”
“那你孤苦伶仃一个小孩,难免落人口舌……”
“舅妈是真的心疼你,所以……给你出个主意啊。”
陆聿珩扫她一眼。
只见女人表情谄媚,压低声线,只有几个人能听见的音量:
“干脆你改跟母姓,这样也不会遭人诟病。”
“如果你想,可以跟老太太说,把户籍过到舅妈和舅舅名下。”
“你放心,舅舅和舅妈就你表弟一个孩子,他还那么小,绝对不会跟你竞争什么——”
话音未完,一道冷冰冰的嗓音响起。
“滚。”
瞿棠一愣。
她表情僵在面上,没想到陆聿珩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如此硬气。
陆聿珩身着一件薄薄的冲锋衣,身形线条流畅笔直,眉峰如刃,黑眸冷冷清清的,带着点厌恶的情绪。
瞿棠面上难堪,青一阵红一阵的,踩着高跟鞋就往楼下去:
“小小年纪这么没素质,拽什么拽?”
“他老娘的后事还不是得我们来处理……”
男人呆了几秒,赶忙追出去。
“诶——小棠别气了!”
一群人散了,陈栖还云里雾里的。
他拎着手里的塑料袋,眨着亮亮的眼睛,在交错纷繁的人群中,恰好有了一瞬,眼神撞进了那名少年的眸中。
陆聿珩看见个毛茸茸的脑袋躲在墙后面,不明觉厉地偷看着。
跟个小豆芽菜似的……
他收回目光,直起身,往一楼去。
7
医生病人进入午休,四楼黑压压的一片。
陈栖小心翼翼地推开病房门,侧身钻进门,再把病房门带上。
窗帘紧闭,房间里没什么光。
陈栖慢慢走到病床边,被褥被拉到最上面,遮住了病床上的躯体,只有几缕发丝垂落在床头。
他把口袋里还有点温度的饭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
再把今天摘的玉兰花别到床头的缝隙里,味道慢慢扩散开,整个房间都是馨香。
陈栖再三做了心理准备,悄悄拉开被褥,再看了一眼那张恬静貌美的脸。
她闭着眼,毫无生气。
陈栖心头无缘由地发酸。
他想。
没想到最后一次饭来得如此突然。
他小声说:“谢谢。”
然后把被子重新盖上去。
刚准备转身离开,病房门被推开了。
瞿棠被陆聿珩一个小孩儿怼了,本就一肚子怒火,进门看见陈栖,眉头一拧:
“哪儿来的小乞丐儿?谁让你进来的?”
陈栖百口莫辩:“我不是乞丐,我只是送饭——”
“穿成这样,不是乞丐是什么?还送饭,死人一个送饭干什么?”瞿棠看见他裤子上破的洞,表情的嫌弃毫不掩饰,“这医院怎么干事儿的,这种人身上多少细菌都不知道,还放进病房里来?”
她嗓门大,整个楼道都能听见。
导诊赶忙进来,黑着脸朝陈栖招手:
“赶紧出去!”
顶着几道刺骨的目光,他步伐缓慢地走出病房门。
房门刚关上,过了几秒。
他放在床头的盒饭被瞿棠丢了出来。
8
陈栖觉得今天的午饭有点咸,也有点冷。
他坐在楼道的台阶上,缩着小小的身子,一口口把已经有点发硬的米饭喂进嘴里,混着流到嘴角的眼泪一起咽进肚子里。
马上要入春,玉兰花也进入了凋零期。
那株越过高窗的树枝光秃秃的,花瓣变成浅褐色,散发着腐败葳蕤的味道。
他今天摘的玉兰花,可是找遍了医院好几棵树,才采到所剩的一株新鲜花朵。
他今天带的饭也压在口袋最底下,保温得很好,一点也没撒出来。
忽然。
一道清淅的脚步从楼下传来。
陈栖胡乱地擦了擦脸,把盒饭放在膝头上,连嘴角残剩的米饭都忘了擦。
下一秒。
撞进一道疏离淡漠的视线里。
陆聿珩看见他挂在下巴尖的泪珠,红彤彤的眼睛,以及膝头上破洞露出来的白嫩皮肤。
方才隐约听了几句瞿棠在楼上的叫骂,多半就是在朝他撒气。
明明也是无辜的可怜人。
“饭凉了吧?”陆聿珩说。
陈栖愣了一秒,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他低头,看着饭盒里已经被他吃了一半的米饭,小声说:“……还可以。”
“我拿去给你热一下。”
陆聿珩说着,从他膝盖上拿起饭盒,顺势进了二楼。
莫约两分钟,他拿着饭盒走出来,放回陈栖的怀里,带着微波炉加热后温热的触感。
陈栖抬手,抹了下眼睛,有点不好意思:
“谢谢。”
“没事。”陆聿珩敛下眼皮,说,“谢谢你给我母亲送饭。”
“噗——”
陈栖差点没把饭喷出来。
他背脊有点发麻,想起自己托那位漂亮女人的福,吃了好几次饱饭,有点羞愧地摇头说:“应该我谢谢你们。”
“她愿意给你,没必要觉得愧疚和不好意思。”陆聿珩淡淡地说,“同样的,楼上那个女人的话你也没必要往心里去。”
虽说陆聿珩不愿和瞿棠染上关系,但陈栖的眼泪有点太多,挂在脸上着实让他无法忽视。
他蹲下身,和陈栖平视:
“我替她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陈栖嘴里的饭都忘记咀嚼了,囫囵吞下去:“……没事,我其实没有往心里去的。”
兴许是说服力不强,陈栖又补了句:
“真的。”
陆聿珩这才站起身。
脚步从陈栖身旁缓缓往上,才两三步台阶,忽然停下来了。
一颗红色塑料纸包装的糖果递到陈栖的眼前。
陈栖眨了眨眼,从他手里拿起来。
陆聿珩没什么表情,陈栖却从里面看出了一点淡淡的忧伤。
玉兰枯败的味道混着风,吹进楼道里。
陈栖听见他说:
“以后会幸福的。”
“别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