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赤著双脚,每一步都踏在滚烫的土地上,却走得异常沉稳。
一双眼睛,依旧燃烧著一种追求真理的光芒。
他便是玄奘。
自两年前毅然西行,跋涉千山万水,
苦行穿越茫茫戈壁、酷热沙漠,终於抵达了传说中的佛国——天竺。
然而,当他真正踏入这座传说中的天竺大城,
目光所及之处,却让那颗饱经磨难却始终怀揣炽热信仰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没有想像中的梵音繚绕,没有金光万丈的佛塔林立,
更没有经文中所描绘的清净极乐、眾生安详。
眼前的曲女城,固然繁华,却是一种充斥著巨大反差与沉重苦难的繁华。
街道宽阔,却污水横流,空气中瀰漫著香料、牲畜粪便、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怪味。
两旁店铺林立,售卖著大唐的丝绸、璀璨的宝石、奇异的香料,
顾客多是衣著华丽、佩戴著繁复金银首饰的贵族与富人。
他们肤色较浅,神態倨傲,行走间自有高人一等的威仪。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街道边缘、屋檐下、甚至污秽的排水沟旁,
那些蜷缩著的、忙碌著的、肤色黝黑的人群。
他们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眼神麻木,
从事著最繁重、最骯脏的劳作——清理垃圾、搬运重物、处理尸体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让著那些衣著光鲜者,仿佛靠近都是一种褻瀆。
甚至有人腰间拴著铃鐺,行走时发出叮噹声响,
据说是为了提醒高种姓者及时避开,以免被他们的“不洁”所污染。
“这便是佛国?”
玄奘心中第一次涌起巨大的茫然。
他信仰的佛法,核心乃是眾生平等,慈悲普度。
而眼前这森严的、將人从出生便划分为三六九等的景象,与他心中的理想国何其迥异!
经过艰难的交流与观察,他逐渐明白了这片土地运行的规则。
统治这里的,並非他想像中的纯正佛法,而是一个名为“婆罗门”的古老宗教。
此教派奉行一套严苛无比的种姓制度,將人清晰地划分为五个等级:
最高等为 婆罗门,执掌祭祀、解释经典,被认为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
拥有无上的知识权与精神权威。
他们面色白皙,举止优雅,不事生產。
其次为 剎帝利,乃王族与武士阶层,负责统治与保卫国家,掌握世俗权力。
他们同样地位尊崇,享尽荣华。
第三等为 吠舍,包括农民、牧民、商人等普通劳动者,
是社会財富的主要创造者,却无政治与宗教特权。
第四等为 首陀罗,是被征服的土著居民后裔,
只能从事伺候前三等种姓的“低贱”职业,如僕役、工匠等,生活困苦,备受歧视。
而最底层,甚至不被视为完整“人”的,是 达利特,意为“不可接触者”或“贱民”。
他们被认为天生污秽,只能处理死尸、清理粪便等最“不洁”的工作,
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活得如同螻蚁。
这套制度如同铁律,禁錮著每一个人的命运,从出生到死亡,无法逾越。
高种姓者视之为天经地义,低种姓者在漫长的压迫下,
似乎也已习惯了这与生俱来的“宿命”,甚至將其归因於前世的“业”。
玄奘行走在街头,看著那些达利特在烈日下清理著堆积如山的垃圾,
身上苍蝇环绕,周围行人掩鼻快步走开,投去鄙夷的目光。
他试图靠近,却被对方惊恐地躲开,仿佛他的靠近会带来更大的不幸。
那一刻,玄奘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寒意並非来自身体,而是来自信仰与现实碰撞產生的巨大裂痕。
他心中的佛法,是“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慈悲。
而眼前这婆罗门教的种姓制度,却是赤裸裸的、基於血统的阶级压迫,
將人永久地钉在命运的耻辱柱上,与“平等”二字背道而驰。
“不,佛法不应如此。”
玄奘紧握著手腕上那串磨得光滑的念珠。
他打起精神,开始在这座城市中寻找佛法的踪跡。
经过多方打听,他终於在曲女城相对偏僻的一角,找到了一座佛教寺院。
然而,眼前的景象,再次让他心头一沉。
寺院规模不大,墙垣有些破败,香火似乎也並不鼎盛。
走进院內,可见几位僧人正在打扫,但他们的神情中,
缺少一种玄奘所熟悉的、中土高僧那种圆融自信、慈悲济世的气度,
反而带著几分谨小慎微,甚至一丝颓唐。
他恭敬地向一位年长僧人请教,询问大乘佛法精义,询问那烂陀寺的方向,
询问是否能在此地求得真正的、能指引眾生解脱的“真佛”之道。
老僧看著他,眼神复杂,有怜悯,有惊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告诉玄奘,佛法在此地,確实存在,那烂陀寺也依旧是佛学中心。
但是,佛教在天竺,早已非昔日盛况。
婆罗门教势力庞大,与王权紧密结合,佛教受到诸多压制和排挤。
许多佛教学说,为了生存,甚至开始吸收、
融合婆罗门教的部分思想和仪轨,失去了最初的纯粹。
“真佛?”
老僧喃喃重复著这个词,最终只是长长嘆息一声,
“法师远道而来,其志可嘉。然则,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或许您所追寻的,並非在此地可见之相。”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玄奘心中最后的侥倖。
他踉蹌著走出寺院,回头望去,那略显寂寥的庙宇,
在夕阳的余暉中,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没有找到想像中的极乐净土,没有看到眾生平等的和谐景象,
甚至连追寻的佛法,在此地也显得如此式微与异化。
传说中的真佛,是否真的存在?究竟在何方?
难道他捨生忘死、跨越万里而来,找到的只是一个信仰的废墟,
一个与经文描述截然不同的、充满等级与苦难的现实?
玄奘孤独地站在曲女城喧囂而压抑的街头,
赤足站在滚烫的土地上,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
他望著眼前这光怪陆离、等级森严的异域世界,巨大的失落与更深的迷茫,
如同恆河的潮水,將他彻底淹没。他的求法之路,
似乎在这一刻,走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