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夙兴夜寐曹丞相!
暗室之中,烛火“啪”跳动,将为袁营书信之事,而辗转反侧的曹操映得光影明灭。
“丞相。”
门外传来通禀之声,“军医张汞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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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松开揉捏额角的手,挥了挥。
“请他进来。”
布帘被轻轻掀开,张汞身着素色医袍,双手捧着汤药,背着药箱缓步入内。
他将汤药、药箱搁在案上,先上前半步,指尖刚触到曹操的腕脉,便皱了皱眉。
“丞相脉象沉弦,乃是肝火郁结所致。”张汞声音平稳,指尖在脉上细细探了片刻,叹道。
“丞相当安寝早歇,忌熬夜伤神,忧思多虑。”
“熬夜伤神,忧思多虑?”
曹操闻言,低声笑了,“关外袁贼兵临城下,关内人心躁动不安,本相又何谈安寝早歇?”
“今日仍以针术缓痛,再服汤药调理。”
张汞说着,打开药箱,从中取过银针,在烛火上燎过。
曹操眯着眼,靠在凭几上,额角的胀痛已让他没了往日的威严,只淡淡“恩”了一声,正欲等着张汞施针。
忽得,铜镜之中,银芒一闪,张汞药箱中的事物倒映在曹操微眯的眼缝中。
那竟是一根根足有三寸的可怖长针,光看见就让人头皮发麻。
曹操猛然间睁开眼,回眸冷冷瞪着要来施针的张汞。
“张汞何为?”
张汞先是茫然,忽得想到那则丞相好病中杀人的传闻,怎不惊惶,乃捧针跪下曰:“金针刺穴,欲医丞相之疾。”
曹操见其手中之针,只半寸长,正是往日所用,疑心稍解,乃指药箱问之。
“那箱中之针,却是何用?”
张汞诚惶诚恐,忙将药箱取来,将其中二寸至三寸的长针依次排列,答之日“二寸之针以刺胸腹,三寸之针以刺臀腿。
汞见丞相之头风难痊,又忧思惊惶,难以入眠,欲为丞相调理身体,故全身选穴以施针耳。
此法可全面调理人体脏腑经络之气血,最医丞相此类慢性难愈之症。”
曹操闻言,疑心方去,但他打量着眼前的张汞,忽得想到什么,试之曰:“若操所记不差,张太医也在献书信之列?
操有一问,还望太医解惑,袁术送书信来,所收者非是心腹谋臣,便是领兵将校,可为何唯独你这一介太医,也得袁术青睐?”
张汞惶惶无地,如何能答?
他只伏跪在地,哭诉讨饶。
“丞相!
汞冤枉啊!
小人一介医者,如何能知袁贼之意?
汞绝无通袁之心,昨夜收到信件,早骇得魂飞天外,第一时间就给丞相将书信送来。”
“冤枉什么?
本相不过问你一句,又未曾要治你的罪,何作此丑态?”
见他这样,曹操也只得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
“好了,书信名册已烧,本相也已讲明,不会再追究此事。”
张汞这才劫后馀生般松了口气,他刚才是真怕丞相忽然暴起,病中杀人,使自己步了吉平后尘。
遂伏匐而拜,“谢丞相明鉴。”
曹操颔首,此时他亦知大抵是误会了,心底疑心虽有所缓解,可看见那药箱之中的三寸长针,仍觉可怖,到底不敢再让此人施针。
“罢!本相头疼已解,今日不必再治,且退下吧。”
张汞哪敢再留,道了声告退,逃也似的就起身离开。
临近门前,就在他心神松懈之时,忽闻身后曹操唤了句:“张汞,袁术给汝寄了一明一暗两封书信,汝献上一封,藏下一封,当吾不知?
念你方才表现,倒也还算忠心,此时交代,本相饶汝不死!”
张汞:“???”
张汞吓的肝胆俱裂,连忙转身又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丞相冤枉!
小人绝无藏匿书信之举,二封书信之言,定是奸人污我。
小人一片赤胆,可昭日月,丞相深明远虑,还请明断。”
曹操略一蹙眉,见他眼底茫然委屈,不似作伪,忽得笑了。
“适才相戏耳!
张太医去吧,本月额外领一份俸禄。
切记,今日所言,事关机密,断不可对人言。”
“谢丞相。
汞谨奉令。”
望着张汞离去,曹操抬手重新抵上额角,他看着张汞留下的今日份汤药,几次想喝,到底没动。
“袁公路
袁公路!汝真教是遗祸无穷!”
曹操自知这样下去不行,可此前洛阳才出了吉平之事,眼下又有张汞献信。
虽然张汞看似没有疑点,但要让他全然放下疑心,将身家性命,寄托医者之上,却也实在为难。
他叹了口气,声音都带着几分疲惫,命之曰:“来人,给本相寻些医书来。”
类似张汞之事,不止一件。
当日袁营的一百三十二封书信,虽尽数被烧,主臣离心之事,也因荀攸谏言而暂且压下。
可此计真正的歹毒之处,却在事后缓缓发酵。
近来,有将官来报今夜关隘值守之事,曹操抬眸见他也在那被怀疑的三百人中,不过他没来献书信,府上也没查到书信,看似只是袁术故布的疑阵之一。
但曹操仍不敢全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使此人就是那私藏书信之人,今夜里应外合,轘辕关岂不危矣?
未免如荀攸所担心的那般,失了人心,而自生乱相,是故曹操也不能轻举妄动,为了一点疑心,就抓了此人审查。
曹操遂不动声色的奖赏勉励了此人一番,随后亲自往关上一行,重新安排了巡夜值守诸事。
类似的还有原先负责记录功勋的杨修,曹操当下哪还能信杨修所记战功,直接将此事转派给荀攸,并每日回禀,由他亲自审查。
还有军需、军械、每日伙食,大到排兵布阵应敌安排,小到端茶送水身边之人。
曹操虽表面没有表现出来,但无不亲力亲为,独力操持。
偌大曹营之中,也唯有荀攸等几个心腹,能为他分担压力,但就算是荀攸几人所负责的事情,他也必要每日审查,一丝不苟。
再加之袁军每日的进攻力度从未减弱,每每都是从早到晚,好一场厮杀,曹操心底疑虑未去,不得不东奔西走盯住关上每一处战场,生怕有人临阵倒戈。
甚至每到半夜之时,袁军都要喧腾攻城,口中高呼着“举火为号,封大将军”之语,闹出一副里应外合的架势。
吓的曹操连夜都得从床上爬起,亲临阵前监督。
如此一夜或三响,或四五响,袁军有时会真攻城,有时只是鼓噪一番,闹得曹操苦不堪言。
时常有人谏曹操曰:“袁军夜攻,多为疑诈,丞相每日操劳,不必次次亲临,只交给值夜将官抵挡。
若袁军攻势甚急,再通传丞相不迟。”
对麾下人疑虑深藏的曹操,又哪里肯听?
万一自己偷懒,就一次没去,结果偏偏那次值守的将领,就是隐藏书信之通袁贼,届时开门献关,岂非死无葬生之地?
何况就算没有人通袁,也得怕袁术这个狡诈之徒,就等着自己这边放松了警剔后,他抽冷子来下狠的,全力攻城之下,导致救援不及。
因此曹操并未采纳这些言论,哪怕黑眼圈越来越重,却依旧闻鼓而起,鸣金而眠,片刻不敢松懈。
后来似真被袁术这喜欢半夜鼓噪声势的无耻计策整的烦了,又受不了自己不是担心这个将官会在值守时通袁,就是担心那个将官会在今夜里应外合。
曹操干脆命人在关隘城楼之上,给自己搭了个临时住所,直接就住在关城之上不挪步了,每时每刻,亲掌全关防务,随时应敌,以备不测。
自此他再也不用担心,有谁会在夜间值守之时,里应外合,开门献关了。
而因为曹操疑心之下的这一系列举动,辕关也发生了一些出人意料的变化。
首先是曹操住在关上,每夜闻鼓而起,鸣金而眠的一幕。
此等身先士卒,和底层士兵同甘共苦的表现,使辕关士卒,人心大振,士气如虹!
“曹丞相与我们同在!”
“我等尚有轮值休憩,而曹丞相殚精竭虑,竟无半刻稍歇!”
“曹丞相还给我们开了军功制,让我们能享受到比汉军还好的奖励待遇!”
“曹丞相万岁!”
曹操:“6
”
顶着浓重黑眼圈,早已疲惫不堪,心力憔瘁的曹操,闻听这些士卒的欢呼,见到辕关这副从未有过的上下一心场面。
他想笑,也应该笑,但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好累,竟笑不出来。
除此之外,便是曹营的群臣将官了,他们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压力负担减轻了好多,尽管城外有袁军大军压境,但他们每天都感觉十分轻松。
甚至嫌疑比较大的几人,已经开始把酒赋诗了,因为曹丞相把原本他们应该干的活,抢过去都给干的。
每每看到曹丞相日渐消瘦憔瘁的身形,这些人怎不感激涕零?
可当他们都为自己的轻松而感到羞愧,表示愿为丞相分忧时。
曹操总是饱含深意的望着他们,抬手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谓之曰:“汝等皆国之栋梁,剿除袁逆,匡扶汉室,还指望你们。
至于这些许琐事,本相一肩担之。”
曹丞相,你这个家伙
如此尽忠职守,殚精竭虑,为国操劳,而体恤臣子,群臣孰不动容?
就此,因为曹操听从了荀攸的谏言,不知该如何调查出麾下的通袁贼,又为了避免主臣离心,辕关自生内乱,故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疑心深藏,表面维持着辕关内的君臣相得,实则凭借着自己的能干他就多干点,一个人把大家的活都抢着干了。
结果士卒高呼万岁,群臣皆呼明主,辕关的人心不仅没有因袁术的计策而离心离德,甚至越发凝聚激昂。
然而这一切,并非是没有代价的。
整座辕关,整个曹营集团内核,士卒、将官、群臣,这所有的平衡,却维系在一处极为脆弱的锚点之上。
这个锚点,便是曹操的身体!
关外,有天生邪恶的袁公路,从早打到晚,又从夜到明,十二个时辰连轴转,根本不给人休息。
关内,又有一个个大奸似忠,真假难辨的通袁贼潜藏,让曹操不敢疏忽大意。
于是事必亲为,军务堆积如山,烛火彻夜不熄。
就连后方,也有洛阳政务送来,各处军情不断,烦不甚烦。
偏偏还头疼难愈,又不信任医者,不肯接受施针,就连张汞每次开的汤药,曹操都得自翻医书,以对症查验,最后命人抓来药材当面熬煮。
就此,衣带渐宽,曹操原本正值年富力强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瘁苍老。
是日也,荀攸至关上入见,目光落在曹操鬓边新增的白发上,轻声道:“丞相何苦操劳至此?
张太医常要攸来劝丞相,当少忧战事,多些静养。
忧思伤神,熬夜操劳,汤药可治身上之病,如何能医心中之疾?”
曹操闻言,放下手中提神醒脑的药汤,抬起一双眼圈凹陷,疲惫深重的眸子望来。
“天下未定,袁术大军就在城下,窥伺之心,日夜不休。
城内人心稍定,却系操一人之身,汉室兴亡,操一肩担之,这静养”二字,又哪里寻得到?
乱世至此,中原浮沉,只在此战,袁术就在下面盯着呢,我若停下,只需片刻懈迨,便是满盘皆输。”
他重新坐直身子,将眼底的疲惫强行压下,抬手按压仍在隐隐作痛的额角,问之曰:“公达此来,所为何事?”
荀攸叹了口气,他此时都不禁有些后悔。
自己当时只想着要稳住群臣,避免主臣生疑,离心离德。
是故,只能苦一苦丞相。
但现在看来,是不是有些太苦丞相了?
别到时候辕关破,不是因为群臣离心,也不是因为通袁贼里应外合,更不是被袁术大军攻破。
反而是丞相的身体先支撑不住倒下了,这可如何是好?
尽管心中忧虑,眼下也不是劝慰之时,荀攸还是道出了此行来意。
“丞相,都亭侯曹安民入关,已有时日。
今其出使任务已尽,回袁营之期将至,却不知我们是否放行,又该如何处置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