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道身影如同插进泥泞大地里的钢枪,挺直肃立,沉默地注视着山道上那个从地狱里一步步挣扎回来的泥人。
那个泥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挺直腰背,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拖行,每一步都留下混杂血水的深沟。
一步一步,他走到红旗前的空地。
靴底踏在积水上的“啪嗒”声,成了死寂中唯一清淅的声音。
他停步,立正。
雨水冲掉他脸上最外层的污泥,露出冻得青紫的皮肤,左臂缠裹的布条还在不断渗血。
“报告!”
王程阳的声带嘶哑得象被砂纸磨过一样。
“新兵选拔队员,96号,王程阳!到达!”
但谁知道,他这边的话刚说完。
对面就传来声音骂道:
“到达?到达个屁!”
这炸雷般的怒吼顿时压过了雨声。
范磊如同一只愤怒的狮子,当即从人群后撞了出来。
他一步重重踏在泥水里,溅起大片黑浪。
此时范磊几平把脸怼到了王程阳的面前。
这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溅出来: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距我要求的时间,你已经超过了三十秒。”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按照规矩,你也该给老子滚蛋了!”
说这番话的范磊,此时看起来是丝毫没有容情的打算。
显然他此时对王程阳的表现还是有着不小的失望。
狂吼在山坳里回荡。
三十个提前到达、刚被暴雨浇透的新兵,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
此时没人敢看范磊暴怒扭曲的脸,更没人敢看泥泞中那个僵立的身影。
“你他妈背着个快断的累赘能完成个屁的任务?!”
“你以为你能爬到这,就能证明己的能耐了?”
“自以为是的白痴!”
范磊说着,直接上前一把揪住王程阳胸前湿透的迷彩服。
此时他额角青筋扭动。
眼睛更是赤红到充血:
“小子,你真当老子瞎吗?“
“李景强那个废物,不知进退!”
“而你呢,竟做出了最蠢的选择!“
“要不是你拖着那条快烂掉的腿,他能爬到这?!”
“现在好了,那小子腿还不知能不能保住!”
“你这叫什么完成?这叫破坏纪律!违反规则!拿战友的命演你个人英雄主义!谁给你的胆子?!”
“报告!是规则!也是命!”
王程阳猛地抬头,下颌线条绷得象铸铁,雨水在他满是泥污血迹的脸上冲出两道长痕c
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爆出两点刺人的寒光,毫不退缩地迎上范磊:
“规则是抵达!命是战友的命!“
“战场上就能丢下战友,为了抢先抵达终点吗?教官!你说能不能?!”
争锋相对的吼声顿时炸开。
此时面对这紧张的氛围,连暴雨似乎都停顿了一瞬。
三十双眼睛瞬间聚焦,空气凝固得能拧出水来。
范磊的呼吸猛地一窒,揪着王程阳衣领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在湿透的布料上摩擦出吱呀声。
他那张凶悍的脸剧烈地抽搐起来,暴怒的红潮在脸上忽明忽暗,仿佛血液在血管里狂暴地冲撞。
时间象是凝固了,四周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突然!
那只攥着衣领的手猛地松开,不是放弃,而是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狂怒狠狠向下用力一!
“操!”
范磊狠狠一脚踹在旁边一块半埋的石头,碎石飞溅!
他象个暴躁的困兽般在原地转了个圈,猛地又停住,胸膛剧烈起伏。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雨衣帽檐流下,汇成道道水线,狠狠砸在他脸上。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凶狠,死死钉在王程阳那双燃烧般的眼睛上,如同两把利剑针锋相对。
山风卷着冷雨抽打在每个人脸上,山坳里死寂得只剩下滂沱雨声。
就在这时。
啪—啪—啪—
沉稳的皮靴踏破泥水的声音,不疾不徐,穿透雨幕传来。
几十道目光,连同对峙的范磊和王程阳,都下意识猛地转向声音来处。
山坳入口,一个挺拔的身影撑着伞走来。
墨绿的军用雨衣整洁利落,不见丝毫泥污。
伞沿垂下的雨帘后,露出一张线条冷硬、眼神深邃而沉静的面孔。
所有人的心脏瞬间被攥紧。
赵毅。
他没有看任何人,平静地走到中心,收拢伞骨,随手递给旁边一名泥猴似的队员。
那队员下意识地双手接过湿淋淋的伞,惊愕得呆若木鸡。
赵毅的目光越过范磊宽阔的肩头,落在泥泞中那个依旧挺直如标枪的身影上。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王程阳,血泥被剥落又复盖。
他低垂的右手几乎皮开肉绽,小指不自然地歪向一边,明显已经骨裂变形。
缠裹左臂的破布条浸透了黑红的血污。
脸上,除了那双在疲惫泥污中依旧像淬了火一样亮得惊人的眼睛,只剩一片灰败。
赵毅的视线没在王程阳的伤处多停留,最终定格在对方眼底深处,只问了一句。
“撑得住?”
王程阳眼睑剧烈颤动,一股无法形容的酸胀猛地冲上鼻腔,直刺眼底。
他猛地收紧下颌,面部肌肉绷得象钢丝,用尽全力把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
干裂流血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咽下混杂血和雨水的唾沫,最终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斯哑得如同石头摩擦:
“撑得住。”
赵毅幅度极小、却异常清淅地轻轻点了下头。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范磊那张依旧涨红、残留着狂怒的脸,又扫过周围三十个泥塑般僵立、大气不敢喘的新兵。
沉静的声音不高,却在滂沱雨声中穿透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神剑要的兵,是在绝境里也能踩出一条活路的兵。是不丢下同伴的骨头。”
“规矩,是死的。”
“活下来的规矩,才是真本事。”
“能带回来的兄弟,那才叫脊梁。”
“王程阳,我尊重你的选择,可是你能承受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带来的后果和代价吗?”
“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李景强的腿却要保不住了。”
“我很好奇,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你会不会后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