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生凋敝,污水横流,扬州城内与诗文里的千年古城之美名相差甚远。
安昕没有乘坐轿子,进城以后下了马来,徒步观察扬州城如今的境况。
“当时贼兵来的急,且扬州属于圣火教原先的活动范围,信众甚多,我等为守扬州城,不敢放城外百姓进来。”
李霄忐忑汇报道。
他第一次与安昕接触,还没有摸清楚对方的脾性,说话也只敢小心翼翼的捡着说。
“邪教蛊惑人心有一套,但其所作所为,凡不痴不愚不傻的人,早晚能看清楚邪教本质。”
安昕说道。
梁河县下河村的事,已经在东阳半月报上刊登,如今已经被编篡成了话本,由说书先生在茶楼酒肆传播。
在张良的推动下,话本在凤栖府、古沂府都开始传播,也正在改编成戏剧,从圣火教高层为一己私欲,淫掠少女,杀人屠村,到安国军斥候不畏危险,智救宁家村,下河村宁二为报家仇,添加安国军向邪教开战,并在军中教导“三民论”的教育下,快速成长为一名立志保护百姓的战士的故事,已经渐渐成型。
并且,一路下来,安国军师部总参宣传组一直在搜集圣火教恶行,如今已经搜集了大量有着人证、物证的资料,一些人们口传而无实证的也没放过,都已经形成了初步草稿,在传回东阳府后,就会经过加工,成为打向圣火教的舆论炸弹。
“扬州城围困之局已解,粮食运抵以后,立即放粮。粮食是希望,只要老百姓吃饱了,身心也就安定下来,只要人安定了,这扬州城也就慢慢恢复往昔盛景了。“
安昕看到街上的人,多是蓬头垢面,面色蜡黄,就知这几月城中粮食优先保供军需,城内没有饿殍遍野已经是城中粮仓丰满了。
“谨遵部堂大人教悔。”
微微弓着身子跟在安昕一侧的李霄,连忙躬身说道。
走过一座石桥,安昕在桥上停了下来,陪伴的官员也在他身后停住脚步。桥下的河水没有结冰,流水哗哗作响,往远处看去,河流两侧杨柳依依,沿岸物舍,参差十万人家,路边商铺锁门闭户,有的用厚厚的木板钉住,显然是商家害怕有人趁乱零元购。
安昕看向河面,便看到有野鸭子在水中游走,偶尔一个猛子扎下去,良久才浮上水面。
“衙门发布公告,下午让衙役上街,该开市开市,该开门开门,该上工上工。”
安昕从野鸭子身上收回目光,忽然说道。
“是!”
李霄连忙应下,朝着后面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招了招手,小声说了几句,这人连忙跑下了石桥,朝着衙门跑去了。
不远处,谢文丽正手里捧着一个窝窝头,一边小心翼翼的吃着,一边通过墙角的缝隙,偷偷的瞧着石桥上。
那些老爷们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她还是忍不住去看。她心里隐隐有些冲动,想要冲出去拦驾告状。
可想到吴妈妈说的,那些老爷吴妈妈都打点过了,他们官官相护,她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即便是上了衙门,也是被脱了裤子打板子,到时候脸和命都没了,她心里又有些怕,怕这些官老爷不问青红皂白,直接给她脱了裤子打板子,那还不如直接投了湖一了百了。
但这次从吴妈妈那里逃了出来,她在城里东躲西藏已经一个多月了,到今天还没有冻死、饿死,污头垢面的样子,已经看不出男女,大冬天的身上都一股馊味儿,偶尔碰到个人,也被她身上这味儿顶出去三五米,然后厌恶的看她一眼。
她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却抵挡不住外面的寒风,往墙角缩了缩,打消了去告状的心思。
脚腕子一阵疼,撸起裤脚,露出里面的被狗咬的伤口,好在现在冬天,伤口没有化脓,但天寒地冻的被冻伤了一大片,伤口边缘的皮肉已冻得发白、发硬,毫无知觉。
原本暗红色的咬痕被一层薄冰似的冻疮包裹着,几道青紫色的淤痕从冻伤处蔓延开,稍微一动,那僵死的皮肉便传来一阵刺骨的麻木,仿佛这脚腕已不是自己的了。
一直挨到太阳升起来,天地间才暖和了一些。
大街上的人多了起来。
谢文丽躲在角落,听到有人说外边的仗打完了,北边儿来的安国军把圣火教的贼兵打跑了。
她没觉得什么,不论谁来了都一样。
但到了中午,她拖着沉重的身子到施粥点的时候,却发现施粥棚都撤了。
不过街上的米铺有的已经开了,还有官差在那里登记卖米。
米价没有涨,和打仗之前一样。
忽然,她看到一个身穿绸缎的妇女带着几个壮汉,拉着几个七八来岁的女孩走过。她下意识的往后瑟缩了一下,埋下了脑袋。
但对方显然没有注意到她这个乞丐一样的人。
看到对方背影走远,她才悄然松了一口气。看着那几个小女孩的背影,她好象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被家里卖给了一个人贩子,被人贩子收购以后,挂在钞关码头售卖,后以“习乐”为由又转让给了吴妈妈,然后吴妈妈开始培养,噙冰吊嗓、习练古琴、悬腕练字、形体礼仪、酒令应酬,一步一步联系不知挨了多少打,吃了多少苦。
但吃这么多苦,练就一身技艺的“扬州瘦马”,不过是盐商帐本上一笔精致的浮财,是装点厅堂的活器物,是送往迎来的活赠礼,其命运从来由人估值、由人转手。
终于,她谢文丽被一个七老八十的盐商相中,要被送到府上去的时候,城外打仗了。
平日里繁华热闹的扬州城,一日凋零。盐商那边乱腾一片,就在吴妈妈收了一大笔钱,将之送入府后,谢文丽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和力气,竟然在那盐商家里一片乱腾的气氛中,抽空子逃出来了。
,街角忽然传来一阵锣响,一群衙役护着一名书吏走来。
辕门桥,那书吏站定,展开一卷文书,向周围小心翼翼聚拢来的百姓朗声道:“府台老爷有令:战事已毕,着令即日开市通商,米铺、药行需率先营业,平抑物价,以安民心!”
众人听着,脸上终于透出一丝活气,开始交头接耳。
衙役再跑出去,跑到一些还未开门的米店前面疯狂敲门。在家的通知立即开门营业,不在的则直接找上对方家里,通知立即开门营业。
随着米粮稳了,人心也就稳了。
扬州城的活力也就开始慢慢恢复。
到了晚上的时候,在安昕的建议下,在城内教场空地上,放了一场烟花。
安昕也身着便衣,到了扬州人喜欢聚集的教场,在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也有人在这里摆摊售卖货物,笼罩在战争阴云下,被不断宣传“贼军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城破便会屠城”等言论下的老百姓,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压力,呼朋唤友熙熙攘攘聚集在这里交谈玩耍,等待着天黑。
六点钟,天已经黑下来了。
路上、树上、桥上、河边,到处都挤满了人。
教场上亮起了灯笼。
蒙蒙胧胧的光亮下,河对面的空地上,一阵铜锣声音传来。
接着,“嗖”的几声响起,一溜火光冲上夜空。
“嘭!”的一声炸响,五颜六色的彩光在天空绽放,如天女散花般绚丽夺目。
金红的火树银花在夜幕中炸开,拖着长长的光尾坠落,好似银河倾泻。
紧接着碧绿的流萤四散飞舞,与紫罗兰色的星雨交织成梦幻的锦缎。
一朵硕大的牡丹状烟花在最高处盛放,层层叠叠的花瓣由蓝转粉,最后化作万千颗钻石般的星子簌簌酒落。
烟火的馀晖映在围观人群仰起的笑脸上,将整个夜空点缀成了琉璃色的童话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香气,与人们的惊叹声、欢笑声一起,融入了这璨烂的良宵。
谢文丽伸出手探向天空,那漂亮的烟花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事物,彩色的流光映入她漆黑的眼瞳里。
一个个烟花绽放,象是一束束光明的彩蛋,炸掉了人们对于过去几个月战争的阴影。
第二天,这一座古城就重新活了过来。
一处城内园林之中。
安昕穿着一袭道袍,站在石板桥上,手里拿着鱼食往池中洒去,池子里的锦鲤扭动着胖滚滚的身体争抢着湖面上的鱼食。
“鹤卿。”
安昕叫着李霄的表字。
“下官在。”
李霄拿着一个装有鱼食的小碗,在旁边陪着。
安昕伸手捏了些鱼食,洒向水池的同时说道:“如今北地所征之粮运往辽东,而京城也已经没有粮食,朝廷陷入存实俱尽的绝境,太仓银库或拨出些银钱,但本官听闻,京师米价已飞涨至一石十两,甚至有价无市。
军民人心浮动,再无一粒南粮北至,恐生不忍言之事。
现今,扬州段的大运河已经顺畅。南京有夏阁老主持,南直隶部分地区还掌握在朝廷手中。
本官会派遣东阳水师护送粮食运往北京。你要尽快将码头的泊位、货栈、人力三样恢复起来。
泊位要能同时停靠五艘漕船,货栈要清点加固,派兵看守,最关键的是人力,原有的漕工、力夫要悉数召回,若有不敷,可招募流民,许以钱粮,三日内便要见到五百名精壮劳力到位。“
安昕嘱托说道。
大燕朝廷不论如何衰败,现在依然还处于与建虏的对抗之中。
一旦建虏进入中原,以这些尚未完全开化的异族,对于中原百姓、文化的侵略、屠杀,也不是安昕想要看到的。
其次,安国军如今只有一个师,二线部队也只有万人。这个规模,虽然战斗力足够,但还不足发动大规模的战役,安昕还想继续发展吴州,扩张军队,积蓄内功。
最后,是安昕正在摸索修炼体系脱离大燕的方法,在实践过后,如果预想得到了证实,他才会去考虑是否舍弃大燕而自立的事情。
“下官已经叫专人负责此事,回去以后会亲自督办,必在三日内将此事落实到位。“
李霄保证说道。
“漕运总兵在何处?”
安昕忽然问道。
“漕河因邪教反叛淤堵以后,傅瞻便被夏阁老调往南京。”
李霄回答。
安昕闻言不由摇头。
大燕承平已久,运河之上漕军人数虽多,但其主要职责却已非作战。大部分不过是一群披着军袍的纤夫罢了。修闸补坝时充作苦力,漕船过境时勒索商贾,运粮的本分都交给了包商的民船。
指望漕运总兵带着这些人去打硬仗是不可能的。
安昕想了想,虽然漕运总兵是自己这位漕运总督的手下,但南京那边战事如火如荼,这个时候去抽座师夏吉的人回来也不是良机,便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十几天时间里,在一系列措施之下,扬州城快速恢复生机。
扬州水网密布,内外相连。
随着李霄亲自督办,城外钞关码头上也再次热闹起来。
安昕视察城外,接见扬州钞关榷使宋文心的时候,何西过来禀报,武丽君已经带人来到了扬州。
离开钞关以后,安昕在钞关码头上,见到了穿着一件黑色长裙的武丽君。
靠近以后,安昕握住了她的手。
“哥哥。”
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安昕握住双手揉捏,武丽君还有点害羞。
“我们先上车。”
安昕拉着她登上了马车。
“人也带来了?”
安昕刚刚看到码头上,青云钱庄的掌柜许长乐也来了。
后面至少还有四五十人。
“恩。”
武丽君点了点头:“吴州省,一南一北,当属扬州府河东阳府,分数南北最繁华的地方,便是在整个大燕也属名列前茅。
这一次在扬州,正式设立青云银行,我将青云银行如今最得力的人都抽调过来了。”
“扬州的大盐商多,富可敌国者诸多,只要能让这些人乖乖将钱存入青云银行,银行也能发行更多的票证。“
扬州盐商之富,天下闻名。
便是前秦地宫之中的财富,恐怕也不及扬州盐商财富总合的十之一二。
安昕沉吟道:“你这几日敲定青云银行的选址,待银行开业之时,我亲自去为青云银行剪彩!”
他撩起窗帘看向外面,马车在神箭卫的护卫下,穿过了扬州城的门洞。
如果在他亲自站台之下,扬州城的盐商还看不清形势,那也就需要重新洗牌了。
还有盐运使司的杜西民,此人出身山东大族,未必是个好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