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稳稳停在在清水镇外的岔路口,陈锋落车,绕到后排,打开车门。
江辰和黄老道相继落车。
“江先生,黄道长,我就送你们到这了。赵家的案子,牵扯面太广,后续还有证据链需要补充,我必须立刻赶回县里配合警方和调查组。”
陈锋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您二位……保重,尤其是矿场上的事,我这边会处理后续影响,尽量淡化异常部分,往雷击巧合上引导。只是……”
陈锋看了黄明远一眼:“黄道长这真人的名头,怕是在灵溪县彻底坐实了,想低调都难。”
黄明远苦笑道:“福生无量天尊,清静是福,弟子今后只怕是不得清静了。”
江辰淡淡道:“无妨。你忙你的。”
“那好!待到案子尘埃落定,我一定登门道谢!”
陈锋不再多言,对着两人郑重抱了抱拳,转身上车。
桑塔纳卷起一溜尘土,迅速导入通往县城的公路。
“走吧!”
江辰转身,朝溪头寨方向走去。
黄明远落后江辰半步,不时偷瞄一眼江辰单薄的背影,几次嘴唇翕动,又都咽了回去。
“有话就说。”
江辰头也不回道。
黄明远脚步一顿,紧赶两步追上江辰,小心翼翼道:“师父……弟子……弟子就是觉着,往后这日子,有点愁人。”
江辰脚步未停,目光投向远处村寨袅袅升起的几缕炊烟。
黄明远搓了搓手道:“师父您点醒了弟子,弟子不敢再沉溺铜臭。可……可眼下这光景,弟子这名头……在灵溪县算是彻底响了。今天从县医院出来这一路,您也瞧见了,那阵仗……太吓人了!往后找弟子做法事、看风水、求符保平安的,怕是踏破青松观的门坎……”
他偷觑了一眼江辰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悦,才继续道:“这活计……它找上门了。推了吧?那是跟钱过不去,而且,柱子那娃子,被弟子硬拽了回来念书。铁栓废了,往后那药罐子怕是得背一辈子。柱子娘体弱,弟妹还小,弟子既然开了口,应承了铁栓兄弟,就得担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象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师父!弟子想问问您……这法事的活,能不能接?当然,弟子有分寸!那些为富不仁、心术不正的恶人,给座金山弟子也不伺候!就接些寻常人家的红白喜事、安宅祈福,按咱们这十里八乡的正常法事标准收费,绝不狮子大开口,不行那欺世敛财的勾当!赚来的钱,一方面贴补柱子家,另一方面,也好孝敬孝敬师父您和老太太……”
黄明远一口气说完,惴惴不安地看着江辰。
江辰沉默地走了一段,直到村寨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清淅,才淡淡开口:“可以接。”
黄明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惊喜道:“师父?!您……您答应了?!”
江辰点头道:“法事在周末做。柱子跟着你,打打下手,跑跑腿。工费,按市价算给他。”
“哎!好!好!师父您放心!就定在周末,绝不眈误柱子念书!那娃子机灵,手脚麻利,是个好帮手!而且让他凭力气挣钱,贴补家用,也好减轻铁栓一家的心理压力……”
他絮絮叨叨说着,心头积压的巨石轰然落地。
有了师父这句首肯,他往后行事就有了主心骨。
既能用这“黄真人”的名头赚点安身立命的钱,接济该接济的人,又不必再昧着良心,坏了道心。
……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
江辰背着个半旧的粗布书包,牵着小鱼的手来到学校。
因为学生数量少,村小就分了两个年级,一到三年级一个班,四到六年级一个班。
江辰把小鱼送进低年级教室,刚出来,就看到黄锦俏生生站在走廊下看着他。
“来了。”
“恩。”
江辰点头。
“你跟我来。”
黄锦领着江辰来到自己宿舍。
宿舍很小,一床、一桌、一椅,土墙裂缝用旧报纸糊着。
唯一的窗户蒙着塑料布,透进些惨白的光。
黄锦指了指那张当做办公桌用的旧木桌道:“坐这。”
江辰默默坐下,放下书包。
黄锦从床头的木箱里翻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利落地撕开封口,将里面一叠雪白簇新的卷子抽出来,放在江辰面前的桌上。
“这是去年灵溪县的中考真题卷,语、数、理、化、英,五科。”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江辰脸上,象是在评估什么:“你就在这儿做,能做多少做多少。我去给孩子们上课,两节课后回来看你。”
没等江辰回应,黄锦便转身快步出了宿舍,反手带上了门。
廊下传来铁轨敲击的“铛铛”声——上课了。
很快,隔壁教室传来黄锦清朗的讲课声和孩子们参差不齐的朗读声。
宿舍里瞬间安静下来。
江辰打开书包,找出一支圆珠笔,翻开试卷。
数学卷。
那些复杂的几何证明、繁复的代数运算,他目光扫过题干,笔尖便已落下,步骤简洁得惊人,答案精准无误。
一道涉及三角函数最值的综合题,他直接在空白处写下一个极简的不等式推导,跳过了教科书上至少半页的推导过程。
笔尖划过纸页,发出稳定而急促的沙沙声。
隔壁教室,黄锦的声音在讲解着小学算术的应用题时,江辰已合上数学卷,翻开了物理卷。
力学分析、电路计算……
那些让普通初三生抓耳挠腮的题目,在他笔下如同描画早已烂熟于心的符录箓纹路,流畅得没有一丝滞涩。
最后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压轴大题,他甚至用微积分符号简洁地标注了磁通量变化的积分过程。
等黄锦上完两节课,走进宿舍,江辰已经放下了笔。
四张试卷,除了那张空白的英语卷,其馀都写得密密麻麻。
黄锦推开门的瞬间,目光便落在了那叠整齐的卷子上。
“卷子全做完了?”
黄锦惊讶道。
江辰点了点头:“除了英语还没学过,其他都写了。”
黄锦几步走到桌前,拿起那摞卷子。
数学卷、物理卷、化学卷……墨迹新鲜,字迹清淅有力,每一页都填得满满当当。
她抓起数学卷,拿起桌角的红笔,从随身携带的文档袋里找出标准答案,一题题疯狂地核下去。
全对。没有一丝扣分点。
物理卷,全对。
化学卷,全对。答案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语文卷……
前面的基础题,红勾一路划到底。
满分。
全是满分。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作文上。
题目:《希望》。
要求:文体不限(诗歌除外),不少于800字。
江辰写的是……文言文。
文曰:
太初混沌,天地不铭。燧火凿空,始破蒙昧,此非燧人氏之望乎?
然其钻木取火时,岂知可燎原而烹四海?
精卫衔微木,志填沧海,其力虽渺,其望不灭。
是故希望者,非必见其成,惟秉烛行于长夜,虽萤火缀天,其道乃光。
观夫寰宇,星海微尘。
吾身如芥,寄于苍茫。
然道藏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此生生不息之机,乃天地之望也。
……
嗟乎!希望者,非虚妄之念,于困顿中见微光之目,绝地处凿生路之志。
……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循微芒而前行,纵身化星尘,亦缀此无垠暗穹,斯为不朽之望矣。
文毕。
宿舍里死寂一片。
黄锦捏着卷纸,她逐字逐句地读着,又翻回开头再读。
燧人取火、精卫填海的古意雄心;宇宙浩渺、身如尘埃的苍茫视角……
这字里行间蕴含的深邃哲思、广袤袤的宇宙视野,以及那精纯古雅、力透纸背的文言语感……
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小学尚未毕业,家境赤贫的山村少年,在短短两节课的时间里,在她这间简陋的宿舍里完成的?
黄锦猛地抬头:“这……这真是你写的?”
江辰轻轻点头:“恩。”
黄锦低头,再次看向那篇《希望》。
那句“循微芒而前行,纵身化星尘,亦缀此无垠暗穹”,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底某个角落。
这哪里是写“希望”?
这分明是一个站在星空与尘埃之间,俯瞰过命运洪流的灵魂,发出的低语!
她想起矿场上那晴天霹雳,想起黄道长被万人簇拥的狂热,想起那名省报记者对江辰莫名的恭顺。
无数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最终汇聚到眼前这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
这孩子的天才,早已超出了神童的范畴,滑向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未知领域。
“黄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江辰,周末,跟我去县里,我带你去县一中,你继续在村小待着,只会浪费时间。”
江辰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淡淡地问道:“黄老师,那我可以回去了吗?”
黄锦尤豫了一下:“行,你……先回去吧。这几份卷子……我收着。”
江辰站起身,背上粗布书包,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阳光瞬间涌入,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黄锦站在阴影里,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阳光璨烂的操场尽头。
手里的四张试卷,仿佛重逾千钧。
她缓缓坐在木椅上,这个意外闯进她生命里的孩子,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
溪头寨的土墙、山风、破屋……
真的能容下这样一片深邃如海的星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