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安容的目光依旧有些空洞,仿佛穿越了八年漫长而沉重的时光,精准地落回了那个让她的人生骤然脱轨的日子。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飘忽,以及深埋心底,早已与骨血交融的痛楚,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苦涩的汁液。
“那是五二年,那一天正好是文瀚的忌日。”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提到亡夫名字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一天,我的心情特别糟糕,感觉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空气都象是黏稠的泥沼,胸口堵得发慌,喘不过气来。”
她微微抬起头,视线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仿佛在对着空气中某个无形的影子,或者是对着八年前那个痛苦无助的自己诉说。
“那天一整天,我的精神都很恍惚,工作总是出错。玉莲……她是我那时最好的朋友,方玉莲,她和我都是军医院的外科医生。
我们同年进的医院,一起培训,一起值夜班,感情比亲姐妹也不差什么。
玉莲看出我的状态不对,眼神空茫茫的,做事总慢半拍,担心我一个人会出什么事,下班后特意陪着我,一起回了家属院,说要陪我吃晚饭,说说话,散散心里的郁气。”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从那片被悲伤模糊了的记忆沼泽中,打捞起当时清淅的细节。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玉莲她……作为外科医生,随时可能有紧急手术,手要稳,心要静,是不能喝酒的。这是铁的纪律。
但我那时候……因为文瀚去世后情绪一直不稳定,上了几次手术台,手都抖得利害,差点出了事故,组织上照顾,已经暂时不做手术了,转到了管理岗位,管管病历和器械。
玉莲看我情绪实在太差,脸色白得象纸,眼神里一点活气都没有,就劝我喝一点,说醉了也好,能暂时忘了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好好睡一觉,总比清醒着难受强,也比自己把自己逼疯了强。”
温安容的嘴角扯出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酸。
“我当时……也确实想醉,想暂时忘了那些刻骨的思念,忘了空了一半的床,忘了孩子夜里找爸爸的哭声,就没推辞。
玉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瓶地瓜烧,味道很烈,我就那么一杯接一杯地喝,象是渴极了的人喝水一样,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和胃,确实能让人暂时忘却烦恼。
不知不觉,眼前的人和物就开始晃动、重迭,我知道自己喝多了。”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捕捉着母亲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注意到母亲虽然依旧板着脸,象一尊紧绷的石雕,但紧抿的嘴唇,似乎松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眼神里那几乎能戳伤人的恨意,被一种带着困惑和探究的情绪所取代。
奶奶秦兰英则微微颔首,那双看尽了人世悲欢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建雄同志……”
温安容提到阳建雄的名字时,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躬敬,“他知道那天是文瀚的忌日,心里也惦记着。
忙完工作后,大概九点多钟,特意过来探望我。
他是重情义的人,一直记挂着文瀚的托付,把我……和我的孩子,当作他的一份责任。
他本来没打算多待,只是想看看我情况怎么样,打个照面,说几句宽慰的话就走。
当时我和玉莲还在喝酒聊天,桌子上杯盘狼借,玉莲见他来了,就热情地邀请他也坐下喝两杯,一起说说话,宽慰宽慰我。”
温安容的声音很平静,象在复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努力还原着当时的情景,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
“建雄同志推辞不过,也是真的想开导我,怕我钻了牛角尖,就坐了下来,自己拿了个杯子,倒了酒。
他酒量好,喝了大概有几杯酒。
主要是他在说,说些和文瀚以前的往事,怎么一起参军,怎么在战场上互相掩护,说文瀚是多么好的人,枪法准,有文化,心肠热……让我要为了孩子,也为了文瀚,坚强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很诚恳,带着对战友的深切怀念。
大概坐了有半小时左右吧,他抬手看了看表,就有要走的意思。”
她补充了一句,象是要澄清某个关键点,“当时我们是在玉莲的宿舍里喝酒的。玉莲是未婚的姑娘,宿舍里收拾得整洁,但也没什么多馀的摆设,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所有人都凝神听着,不自觉地调整了呼吸,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当时的画面——昏暗的灯光下,三个人围坐在小桌旁,有男有女,但并非孤男寡女,地点也是在朋友宿舍,一切似乎都在情理和规矩之内。
“后来,医院突然来了人,说有一台紧急手术,是转运过来的重伤员,需要玉莲马上回去。
玉莲是主刀医生,一刻也眈误不得,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只匆匆说了句‘你们慢慢喝,我得赶紧走’,就匆匆走了。”
温安容的语气带上了关键性的转折,语速稍稍放缓。
“主人走了,我们两个客人自然也不好再留在那里。
那时候,我已经半醉了,头晕得厉害,看什么东西都在转,站起来时脚步虚浮,走路都不稳,差点带倒了椅子。
建雄同志就赶紧扶住我的骼膊,扶着我回了宿舍。
玉莲的宿舍和我的宿舍离得很近,就在同一个院子里,总共也没几步路。”
她特意强调了一下距离,仿佛在证明什么,证明那段路的短暂,证明其间不可能发生任何逾矩之事。
“我的孩子,那时候还小,才两岁,平时都是隔壁热心肠的李大姐帮忙照看,我进屋的时候,孩子已经在家里睡着了。
建雄同志把我扶进宿舍,没有停留就转身走了。”
温安容讲述到这里,再次沉默下来,仿佛沉浸在那段模糊而痛苦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她的肩膀微微塌陷,象是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房间里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眼神交流中带着同样的疑惑和不确定。
从温安容的叙述来看,整个过程似乎并没有什么逾越规矩的地方。
三个人一起喝酒,朋友中途因公离开,男方将醉酒的女方送回近在咫尺的宿舍,马上就离开了,恪守着礼节。
这听起来,更象是一次出于战友情谊的正常关怀和探望,甚至可以说,阳建雄做得颇为周到和克制。
田玉芬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想象中的“狐媚勾引”、“暗通款曲”的香艳场面并未出现,这让她积蓄了八年的怒火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种无处着力的憋闷感涌上心头。
老太太秦兰英也是若有所思,她活了大半辈子,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情世故,悲欢离合,直觉告诉她,温安容的叙述,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听起来是符合逻辑和情理的。
阳光明则更加仔细地观察着温安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捕捉她肢体语言的每一个信号。
过了好一会儿,温安容才仿佛积蓄够了勇气,或者说,是做好了再次撕开伤口的准备。
她重新抬起头,目光缓缓地,带着某种沉重的决绝,扫过田玉芬、老太太和阳光明,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我刚才说的那些,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我没有添一点,也没有减一点。
当时军区家属院住得很紧凑,门户挨着门户,每家也就一间房,隔音效果差,左邻右舍都离得很近,很多双眼睛看着,很多只耳朵听着,他们都可以作证。”
她先强调了叙述的真实性和可证实性,然后才开始切入正题,语气带着深深的自责,这种自责并非表演,而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刻入骨髓的悔恨。
“首先,我要检讨我自己。
就算心情再郁闷,再痛苦,像被钝刀子割肉一样,我也不该喝酒,更不该喝醉,还醉到需要异性同志搀扶的地步。
我那时候……太年轻,才二十多岁,经历的世事少,考虑问题不周全,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忘了自己是个寡妇身份……忘了人言可畏,无风也有三尺浪,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这是我的原罪,我最大的错处。”
她的自责听起来很是诚恳,带着事过境迁后、于事无补却无法摆脱的悔恨。
“本来……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也就只是一次普通的出于战友情的探望和照顾,清清白白的,没有什么可供人议论的地方。”
温安容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种沉淀已久的冰冷的怨恨。
这怨恨的对象,似乎并非指向某个人,而是指向那无常而残酷的命运。
“可惜,后面发生的事情,迭加之一个……一个被嫉妒烧毁了理智的疯女人的臆测和污蔑,再加之我当时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精神状态,最终合力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
“疯女人?”
田玉芬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眼神锐利起来,像捕捉到了猎物的踪迹。这个突然出现的新角色,似乎才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是的,一个疯女人。”
温安容肯定地点点头,开始介绍这个人,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怨恨,“她叫刘月清,当时也是一名外科医生,年纪比我还小两岁,长得……很漂亮,是那种明艳张扬的美,当时有很多人追求,心气也高。”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刘月清”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吐出时,带着一种冰冷的恨意。
“但这个刘月清,她……她不知道怎么了,象是鬼迷心窍一样,偏偏喜欢上了建雄同志。
那时候,建雄同志刚刚三十出头,是师里最年轻的团职干部,前途远大,人也高大精神,站在那里就象一棵挺拔的白杨,被年轻姑娘喜欢,本来也不算太奇怪。”
温安容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不齿和鄙夷,这种情绪在她身上很少见。
“可问题是,建雄同志他是结了婚的人,有妻子,有孩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可刘月清就是不顾廉耻,像着了魔一样,公开追求一个有妇之夫,送东西,找借口接近,甚至在公开场合说些暧昧不清的话。
在建雄同志明确地,不止一次地拒绝了她之后,她还是不死心,纠缠不休,觉得是建雄同志顾忌影响,而不是不喜欢她。”
她的目光看向田玉芬,带着一种同病相怜般的复杂情绪。
“她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把这份得不到的扭曲的怨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原因就是建雄同志经常来找我,却对同一个办公室的她视而不见。
刘月清就觉得是我在中间捣鬼,或者……或者建雄同志对我有什么特殊感情。
我和她虽然是同事,但性格不合,关系本就不好,因为这件事,更是形同水火,她在医院里没少说我的风凉话,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铺垫到这里,温安容终于将几条分散的线索连接了起来,指向了那个致命的黄昏。
“那天晚上,建雄同志扶着我回宿舍,这一幕,正好被下夜班回来的刘月清看到。
我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又脑补了多少。
但我想,在那个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的女人心里,我们任何正常的接触,都会被她扭曲成不堪的画面。”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奈和嘲讽。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场面刺激到了她……第二天下午下班后,她又鼓起勇气,或者说是积攒了更多的怨气,去找了建雄同志,再次表明心意。
结果……再次被建雄同志毫不留情地,严厉地拒绝了。
或许,这次拒绝可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彻底,更让她难堪。
她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我当时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正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和几个邻居大姐乘凉闲聊。
我看到她失魂落魄、眼睛红肿得象桃子,脸上还带着泪痕的样子,毕竟是同事,我心里虽然不喜欢她,但还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好心,上前关心了几句,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工作不顺心还是家里有事。”
温安容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无端羞辱、彻底改变了她人生的傍晚。
“可我没想到……我换来的却是她劈头盖脸的积蓄了许久的污言秽语!
她象是被点着的火药桶,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疯狂的恨意,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是‘假惺惺的狐狸精’!说我‘不要脸’!说我‘都有孩子的人了,还整天装可怜博同情勾引男人’!”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上了一丝颤斗,那怪异的语调在情绪波动下更加明显,象一根绷紧的即将断裂的弦。
“我当时完全懵了,气得浑身发抖,血液仿佛瞬间冲到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院子里还有其他邻居,都用惊讶、探究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反应过来后,就和她争辩起来,我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说我和阳团长清清白白!我说你不要自己心思龌龊就看别人都龌龊!
然后……然后她就象疯了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把昨天晚上看到建雄同志扶我回宿舍的事情,用最恶毒的想象力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她用最难听、最肮脏的话污蔑我,羞辱我!
说我‘装醉’,‘勾引男人回宿舍’,‘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在这里‘装冰清玉洁’……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剜在我的心上,把我最后一点尊严和体面都撕得粉碎……”
温安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仿佛那巨大的羞辱和愤怒至今仍未平息,依旧在她的胸腔里燃烧。
“我……我那时候精神状态本来就不好,文瀚的死像抽走了我大半条命,每一天都在崩溃的边缘挣扎,全靠一点母亲的本能和残存的理智强撑着……
被她这么当众、用如此肮脏的语言污蔑羞辱,我……我一时之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委屈、失去文瀚的痛苦、独自抚养孩子的艰辛、对未来的绝望……都象火山一样喷涌了上来……
我觉得活着太累了,太没意思了,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和误解,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绝望,声音轻得象一阵即将消散的风,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然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象魔怔了一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证明我的清白,或者,用最惨烈的方式结束这无法忍受的一切!
我猛地转过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头就朝着旁边那堵墙撞了过去!”
房间里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田玉芬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仿佛能听到那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墙壁的可怕声响。
老太太秦兰英也是一脸震惊,惊骇出身。
阳光明的心也揪紧了,他能想象到那是怎样一种被逼到绝境、万念俱灰下的惨烈和刚烈!
那不是一个软弱女子的逃避,而是一种以生命为代价的悲壮的自证!
温安容抬起手,动作迟缓而僵硬,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光滑平整的头顶,那里看不出任何伤痕,但她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心有馀悸的麻木,仿佛那里至今仍残留着剧烈的痛楚和耻辱的印记。
“如果……如果那是一堵砖墙,或者石头墙,我可能……可能当时就死了,头破血流,一了百了,所有的痛苦、污名,都随着死亡烟消云散。”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事后的平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生死,“我相信,就算我死了,建雄同志看在文瀚的面上,也一定会照顾好我的儿子,把他抚养成人,不会让他受委屈。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真的,那时候,我真的是一心求死,什么都顾不上了,孩子的哭声,母亲的责任,都拉不回我那颗决绝赴死的心。”
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极其苦涩、充满了命运嘲弄的笑。
“可惜……或许是我命不该绝,或许是我的苦难还不到头……那只是一堵泥坯墙……不够硬。
我没死成,只是撞得头破血流,鲜血糊满了眼睛和脸,剧烈的疼痛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昏死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我人虽然没死,但……但脑子好象被那一下猛烈的撞击震坏了,变成了一个傻子……整天呆呆傻傻地坐着,怕见生人,偶尔会无缘无故地尖叫……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傻子?”
田玉芬失声喃喃,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震撼。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惨烈!
她一直以为的“狐狸精”、“坏女人”,那个夺走了她丈夫的女人,竟然有过如此惨痛甚至堪称悲壮的过去,竟然被逼到了撞墙自尽、虽生犹死的境地!
她积攒了八年的恨意,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残酷的真相彻底击碎,只剩下无尽的茫然。
她恨了这么久,恨的到底是谁?
老太太秦兰英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慨、怜悯和一种对命运无情的深深无力感。
她弯下腰,有些费力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念珠,紧紧握在手里,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她喃喃道:“作孽啊……这都是什么事啊……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她看向温安容的眼神里,充满了长辈般的痛惜。
阳光明看着温安容那苍白而平静的侧脸,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五味杂陈。
他原本以为只是一桩普通的,或许掺杂了些许算计的感情纠葛,却没想到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段涉及人命、涉及人格尊严、涉及精神创伤的惨剧。
父亲阳建雄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更加复杂难言,不再是简单的“负心汉”,而是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由意外、偏执和责任共同编织的悲剧旋涡中心。
温安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叙述这些事情耗尽了她的心力,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象一朵被抽干了水分的花。她需要用手撑住床沿,才能保持坐姿的稳定。
“这件事发生之后,引起了轩然大波。
很多人都目睹了刘月清如何辱骂我,也看到了我撞墙的决绝。
刘月清因为造谣生事、污蔑同志,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差点闹出人命,受到了严肃处理,被勒令转业,去了地方上一个不起眼的单位。算是……得到了她应得的惩罚吧。
只是这惩罚,对我来说,来得太晚,代价也太惨重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更象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早已尘埃落定的事实。
这么轻的惩罚,根本就不会有报复的快感,在如此巨大的个人悲剧面前,这一点点惩罚,更加显得苍白和微不足道。
“但是……建雄同志却受到了我的拖累。”
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沉重而真挚的愧疚,看向田玉芬,那眼神似乎在说,看,我不仅毁了自己,也连累了你的人生。
“这些都是我后来神志清醒之后,断断续续听建雄同志和别人说起,才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的。
那段时间的记忆,对我来说是破碎的,混乱的,象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出了这件事之后,建雄同志觉得……他在处理刘月清追求他的问题上,态度不够坚决,手段不够干脆,顾虑太多,留下了隐患,才最终导致了这场无法挽回的祸事。
他觉得自己姑负了文瀚的托付,没有照顾好我,反而让我因为他,遭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变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心里过意不去,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巨大的愧疚。”
温安容的声音低沉而清淅,试图还原阳建雄当时的心路历程。
“所以……他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或许是唯一能解决问题,但也最决绝、最伤人的决定。
他决定要承担起照顾我的责任,不仅仅是暂时的,而是长期的,直到我康复,或者……一直照顾下去。
他说,文瀚把老婆孩子托付给他,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文瀚的妻子变成傻子无人照料,死在哪个角落里,不能让文瀚的儿子有一个傻娘,受人欺凌,无法健康成长。”
她停顿了一下,说出了那个改变了在场所有人命运的决定。
“而他想要名正言顺、长期地不受闲言碎语干扰地照顾我,以及我的孩子,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一个独居男人照顾一个神志不清的寡妇,瓜田李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我一个名分,一个能让所有质疑和流言蜚语闭嘴的名分。”
田玉芬的身体猛地一颤,虽然早已知道结果,但亲耳听到这个决定背后的原因,听到这冷静而残酷的逻辑,还是让她感到一阵锥心的刺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唐感。
为了责任,就可以牺牲另一个女人,牺牲一个完整的家庭吗?这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带着尖锐的疼痛。
“所以……他选择了离婚。”
温安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负罪感,“他回到老家,和玉芬同志提出离婚。他担心……担心玉芬同志不同意,或者家里人强烈反对,他……他可能把情况说得更严重了一些。
把所有的责任和压力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最终,还是……离了。”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田玉芬的眼睛,仿佛那目光会灼伤她。
“离婚之后,他在东北军区工作,同时还要照顾我们母子两个。
那几年……我听身边的朋友说起,他过得很艰难。
一边是繁忙的不能有丝毫懈迨的部队工作,一边还要照顾一个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时而安静时而狂躁的傻子,和一个需要父爱、需要教育的孩子……
他一个大男人,又要当爹又要当妈,还要扮演医生的角色,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温安容的眼中泛起了泪光,那泪光中的情感,复杂难辨。
“许是老天爷也觉得我命不该绝,或者是……文瀚在天之灵,看不下去我这般受苦,在默默地保佑我吧。”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从眼角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滚下,滴在她紧紧交握的手上。
“建雄同志耐心细致的照顾起了作用,我的病情,竟然慢慢地……有了好转。
一点一点地,像冰雪消融一样,我开始能认出人了,开始能记得一些简单的事情了,开始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用了差不多三年的时间,我总算……基本上恢复了正常,除了这说话的调子,和偶尔还会隐隐作痛的头。”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
“我的脑子毕竟受过重伤,伤到了控制声音的神经,这说话的腔调……就落下了毛病,直到现在,也还是这样,怪里怪气的,改不过来了。有时候,我听自己说话,都觉得陌生,象个假人。”
听到这里,之前的许多疑团似乎都有了答案。
温安容那怪异的缺乏起伏的语调,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忧郁和病弱感,她面对田玉芬耳光时那种近乎麻木的逆来顺受的坦然……
这一切,似乎都找到了残酷而真实的根源。
她不是一个胜利者,不是一个处心积虑抢走别人丈夫的“狐狸精”。
她只是一个被命运反复捉弄,在失去丈夫的悲痛和无端污蔑的羞辱中,被逼到以死明志,虽侥幸生还,却付出了惨重代价的可怜人。
甚至她后来得到的婚姻,也并非源于爱情,而是源于一场阴差阳错的悲剧,源于阳建雄沉重的责任感和无法释怀的愧疚心,源于组织上的考虑和现实的需要。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田玉芬怔怔地坐在床沿上,脸上的愤怒和怨恨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
支撑了她八年的精神支柱——对“狐狸精”的恨,对负心汉的怨,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她突然觉得浑身无力,仿佛这八年来的坚持、煎熬、含辛茹苦抚养孩子、在村里人异样目光下的挺直脊梁,都成了一个荒谬而残忍的笑话。
她恨错了人吗?好象没有,温安容确实是导致她离婚的直接原因。
但她还能理直气壮地恨下去吗?
看着眼前这个苍白、柔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至今带着永久伤痕的女人,她发现自己的恨意,像握在手里的沙,正迅速地流失,只剩下满心的疲惫和一种空落落的悲凉。
老太太秦兰英也是久久无言,只是不停地捻着手中的念珠,眼神复杂地看着温安容,又看看失魂落魄的儿媳,最终化作一声沉重无比,仿佛承载了太多故事的叹息。
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恩怨纠葛,早已不是简单的对错能够评判。
命运的大手翻云复雨,将这几个人的生命粗暴地扭结在一起,每个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个人都遍体鳞伤。
阳光明的心情同样复杂难言。
他对父亲阳建雄的观感,再一次发生了颠复性的变化。
那个男人,不仅背负着照顾战友遗属的承诺,还承担了因一个偏执女人引发的意外而造成的,原本并不完全属于他的巨大责任,甚至不惜为此牺牲自己的婚姻和家庭,牺牲发妻和亲生儿女的幸福。
这究竟是重情重义、一诺千金的真汉子,还是迂腐糊涂、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蠢人?
抑或是,在当时特定的时代背景和组织压力下,他别无选择?
阳光明无法轻易下定论,他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对父亲,多了几分理解。
温安容仿佛卸下了背负了八年的千斤重担,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身体依旧虚弱,但眉宇间那种沉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负罪感似乎减轻了一些,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放松。
她看着沉默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田玉芬,看着感慨万千的老太太,继续说出自己挣扎了许久才下定决心的此行的最终目的。
“去年,建雄同志工作调动,我们一起来到了京都军区。
我的身体和精神,也都基本稳定下来了,生活能够自理,也已经能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我就……我就向组织上提出过,想和建雄同志离婚。”
这个消息再次让田玉芬和老太太抬起头,眼中带着惊讶和难以置信。她们没想到,温安容会主动提出离婚。
“我觉得……错误既然已经铸成,象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建雄同志已经为我,为我的孩子,付出了太多,牺牲了太多。
他不该,也不能再被这段源于责任和愧疚,而非感情的婚姻束缚一辈子。
他应该有机会……有机会过他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你们……你们才是一家人,有共同的孩子,有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这个由意外和悲剧开始的错误,应该由我来主动结束。”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仿佛这是她思考了无数个日夜后得出的唯一结论。
“但是……组织上没有同意。
领导找我们分别谈过话,认为我们家庭稳定,没有原则性问题,劝我们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要考虑影响,不同意我们离婚。
建雄同志……他或许也是顾虑我的身体,怕刺激到我,或者……还是那份责任压在心上,他认可了组织的建议。
这件事……就这么拖了下来,象一颗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硬核,卡在那里。”
她看向田玉芬,目光恳切而坦诚。
“这次,我听说玉芬同志你们来了京都,住在招待所。
我心里……真的很煎熬,翻来复去,睡不安稳。
我没脸来见你们,怕看到你们怨恨的眼神,怕勾起那些痛苦的回忆。
但我挣扎了很久,想了又想,还是鼓足勇气来了。
我觉得,我必须来,必须把真相告诉你们。不能再让你们,尤其是玉芬同志你,活在误解和怨恨里。这对你不公平。”
“我来的目的,有三个。”
她清淅地,一条一条地枚举:“第一,是郑重地向玉芬同志你,还有老人家,道歉。
虽然并非我主观意愿,但确实是因为我的存在,我的不慎,间接造成了你们家庭的破裂,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独自抚养孩子,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和委屈。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说着,温安容挣扎着站起身,因为体弱和情绪激动,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她走到田玉芬面前,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对着她,深深地,将腰弯成了九十度,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个动作,她做得无比艰难,却又无比虔诚。
田玉芬看着她弯下的显得格外单薄的腰背,看着她微微颤斗的撑在膝盖上支撑身体的双手,嘴唇动了动,喉咙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她没有躲开,也没有伸手去扶,更没有说出原谅的话,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她恨了八年、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无助的女人。
恨意消失了,但原谅……那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消化和理解。
“第二。”
温安容直起身,因为弯腰的动作,脸色更白了几分,声音虽然依旧怪异,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我再次表明我的态度,我愿意离婚,随时都可以。
只要玉芬同志你……或者建雄同志,任何一方还有这个想法,或者觉得这样对大家都好,我都会积极配合,向组织说明情况,反复申请,争取同意。
这个错误,应该由我来纠正,不能再让它继续影响更多的人。”
“第三。”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田玉芬脸上,“就是把当年这件事情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们。
一切的过错,起因都在我,在我不该喝酒,不该喝醉,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给了别人造谣的把柄。更不该一时想不开,要是我能理智一点,就不会有现在的严重后果。
建雄同志……他或许有处理不当的地方,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忘恩负义、喜新厌旧的陈世美。
他重情义,一诺千金,是为了承担一份在他看来无法推卸的责任,才走到了这一步。
就算你们心里还怨他,恨他,我也希望你们在知道真相之后,这份怨恨……能减少几分,能理解他当时的不得已和内心的煎熬。”
她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她连忙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桌子边缘,才勉强站稳。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这沉默不再充满对抗和紧张,而是在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后,每个人的内心都在消化和反思。
田玉芬依旧沉默着,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但阳光明注意到,母亲那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些,那挺直了八年的脊梁,也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放松的弧度。
真相象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头那把锈迹斑斑的锁,虽然锁开了,但门后积攒的尘埃和阴霾,还需要时间和阳光来慢慢清扫。
过了许久,老太太秦兰英才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蹒跚地走到温安容的身边,伸出手。
那双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轻轻扶住了她的骼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量,让她重新坐回床沿。
老太太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种看透世事沧桑后的疲惫与宽和,“孩子,事已至此……过去的事情,就象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说起来,最该怨恨的,是那个叫刘月清的糊涂女子,是他的嫉妒和恶毒,导致了这一切。
其他的……说起来,都是命运的受害人,都被卷了进来,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和苦衷。”
老太太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超越了个人恩怨的宽和的悲泯。
她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战乱、饥荒、生死离别,亲眼见过太多人在时代洪流和命运捉弄下的挣扎与沉浮,深知命运的残酷和无奈,也深知人性的复杂。
眼前这个脸色苍白、身形单薄、眼神里带着永久伤感的女人,固然有错,但其所承受的苦难、付出的代价,也早已远远超出了她该承受的范畴,偿还了那份无心之失。
她主要是担心温安容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完全康复,不敢说重话刺激她。
而且,在整个事件中,温安容确实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甚至差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
再去指责她,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也显得不近人情。
田玉芬这时也抬起了头,她用手背狠狠地,几乎是粗鲁地擦去脸上不知何时滑落,已经变得冰凉的泪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硬,不泄露太多内心的波澜。
“你不用这样。”田玉芬对温安容说道。
她的语气虽然不再充满尖锐的恨意,但也谈不上温和,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我知道真相了……现在,我心里反而……轻松了。
象一块压了我八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虽然……虽然这石头搬开之后,底下露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好风景,空落落的。”
她顿了顿,仿佛在努力整理自己被真相冲击得有些混乱的思绪。
她的语气渐渐变得清淅和坚定起来,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不容侵犯的自尊和刚强。
“离婚这么多年,我田玉芬一个人,带着小的,伺候着老的,风里来雨里去,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
我早就习惯了现在的日子,习惯了自己当家作主,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扛。
就算……就算你和阳建雄现在离了婚,我田玉芬,也不会和他复婚。
破镜重圆,那裂痕还在,勉强粘起来,照出来的人影也是歪的。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她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寰的馀地,这不仅是说给温安容听,更是在对自己宣告,对过去那段充满怨恨、委屈和等待的岁月做一个彻底的了断和告别。
“我现在有儿有女,儿子考上了北大,是光宗耀祖的大学生,眼看着好日子就在后头。
我能下地干活,能纺线织布,能养活自己,养活我闺女,伺候好我婆婆。
我不需要依靠谁,不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日子。我现在……过得挺好,心里踏实。”
这番话,与其说是说给温安容听,不如说是她在对自己宣告独立,重新确认自己的人生价值。
她不再是那个被抛弃的需要依附于人的怨妇,而是一个靠自己的双手撑起一个家,并且培养出优秀子女的值得尊敬的女性。
“现在事情说清楚了,孩子们知道了他们爹……当年的难处,知道他也不是故意要抛妻弃子,心里不再有挖瘩,不再有怨气,这就很好了。”
田玉芬的目光扫过儿子阳光明,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释然和母性的柔和,“以后,两家还是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你们离婚不离婚的事,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是你们和组织上需要考虑的,以后……就不用再跟我提了,跟我没关系了。”
田玉芬的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温安容的脑子可能多少还有点问题,精神状态不稳定,经不起太大的刺激和反复。
她不想,也不愿意再和一个“精神可能还有问题”的人过多纠缠,不想再被拉入那段不堪回首、充满痛苦和混乱的往事旋涡。
知道了过往的真相,卸下了心头背负八年的巨石,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需要的是向前看,是经营好自己和孩子未来的生活。
温安容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或许是更深的道歉,或许是关于离婚的进一步保证。
但看到田玉芬那明确拒绝再谈,划清界限的坚定神情,感受到她话语里那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低下头,轻声道:“我明白了。这件事……确实不用急着决定,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
错误在我,后果本该由我来承担。你们……能听完,我就很感激了。”
田玉芬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该知道的真相也已经水落石出,便下了逐客令,语气客气而疏离,像对待一个完成交涉后就不必再见的陌生人:
“温安容同志,你的工作应该也挺忙的,我们就不多留你了。今天……谢谢你把这些告诉我们。”
温安容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她缓缓站起身。
今天过来,说出了压抑在心中八年,如同毒瘤般的秘密,虽然面对的是田玉芬的冷漠和疏远,但她似乎真的轻松了不少。
她眉宇间那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负罪感,消散了大半。
虽然悲伤和疲惫依旧存在,但至少,那份自我谴责的重压减轻了。
“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们,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听我说完这些陈年旧事。”
温安容对着田玉芬和老太太,再次微微欠身,幅度不大,但充满了敬意。
然后,又对一直沉默旁听、眼神复杂的阳光明点了点头,算是告别,这才转身,脚步略显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门口。
阳光明默默地起身,动作轻缓地为她打开了房门。
温安容没有再回头,也没有丝毫尤豫,径直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转角昏暗的光线里,象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只留下渐行渐远的微弱的脚步声。
阳光明静静地站在门口,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然后才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为这段持续了八年的恩怨,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人。
没有人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极度复杂的,混合了释然、沉重、唏嘘、茫然、以及对未来隐约不确定的气氛,弥漫在这间小小的招待所房间里,浓得化不开。
田玉芬依旧坐在床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是那挺直了八年的脊梁,似乎微微弯了下去,透出一种卸下重负后,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深深的疲惫。
恨了那么久,突然恨意消失了,她需要重新找到支撑自己生活的支点。
老太太秦兰英重新坐回床头,闭着眼睛,手里缓慢而有力地捻着那串光滑的念珠,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或许是经文,或许只是无意识的叹息,脸上满是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感伤,还有一丝对儿媳妇的心疼。
阳珊珊从奶奶身后探出头来,眨着黑白分明、尚未被世事侵染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脸上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阳光明靠在门板上,心中百感交集。
一段纠缠了八年,改变了数人命运的恩怨,就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骤然揭开了真相,又以一种近乎平淡的方式暂时落下了帷幕。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痛哭流涕的和解,只有真相本身带来的巨大冲击和了解真相后的沉默。
阳光明知道,这一切,都还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去重新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