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阳光明一家人刚刚在招待所食堂吃过简单的早饭,回到二零三房间。
田玉芬正拿着暖水瓶,准备去开水房打点热水;奶奶秦兰英坐在床沿,慢慢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脚;阳珊珊则趴在窗户边,继续好奇地张望着楼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几声沉稳而有力的敲门声。
“咚咚咚。”
阳光明站起身,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问道:“谁啊?”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男声:“是我,阳建雄。”
果然是他。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中年军官赫然映入眼帘。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草绿色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
他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轮廓如同刀削斧劈,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色,眉宇间镌刻着经年累月形成的属于军人的威严与坚毅。
但此刻,那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开门的阳光明,眼神里翻涌着激动、愧疚、期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到的小心翼翼的紧张。
这就是阳建雄,阳光明的父亲。
跨越了八年的时光长河,历经了误解、怨恨与漫长的分离,父子二人,终于再次面对面地站立在这狭小的门口。
阳建雄看着门内的儿子,几乎不敢认。
记忆深处那个瘦弱、单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犟和近乎实质的怨恨的半大孩子,已经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大魁悟、肩宽背阔的年轻小伙子,目测身高甚至比自己还略高一些,应该有一米八多点。
他的面容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却更显年轻俊朗,线条少了几分军旅磨砺出的冷硬,多了几分书卷气的柔和。
尤其那双眼睛,沉静得象一潭深水,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到他预想中,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的抵触和冰冷。
儿子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这个认知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阳建雄心中筑起的堤坝,让他胸腔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和激动,喉头象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阳光明看着门外的父亲,原身记忆中那个模糊而高大的身影,此刻变得无比清淅而具体。
融合了记忆碎片和昨日从温安容那里听闻的真相,他心中早已没有了原身那尖锐的几乎能灼伤人的恨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复杂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静的审视。
他看着父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激动,很自然地,脸上露出一个浅淡却清淅的微笑,侧身让开通路,语气平和地唤了一声:“爸,回来了,快进来。”
这一声“爸”,如此自然,如此平静,没有半分滞涩,仿佛八年的隔阂从未存在,仿佛这只是无数次寻常归家中的一次。
可就是这样一声自然而平和的呼唤,却象一道无声的惊雷,又似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阳建雄那紧闭了八年的情感闸门。
他整个人都僵了一下,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放大,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
他预想过无数次见面的场景,觉得儿子可能会对他冷眼相向,可能会愤怒指责他这些年的“抛弃”,可能会怨怪他让母亲受尽苦楚,甚至可能……可能直接把他关在门外,连见一面都不肯。
他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声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的“爸”。
巨大的惊喜,混杂着更深沉的愧疚,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淹没了他。
这个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不曾皱眉,在生死考验面前面不改色的硬汉,此刻眼框竟控制不住地迅速泛红,鼻尖涌起强烈的酸意。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沙哑得几乎变调的声音:“哎……好,好……”
他几乎是有些跟跄地迈步走进房间,脚步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显得有些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
他的目光迅速而急切地扫过房间,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搜寻,然后,第一时间就牢牢定格在了坐在床沿,正怔怔望过来的老太太身上。
八年未见,岁月在母亲身上留下了太过深刻的痕迹。她比他记忆中苍老、瘦削了太多,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沟壑,更深更密了,头发也几乎全白了,稀稀疏疏地挽在脑后。
但那双眼睛,那双看着他从小长大的眼睛,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里面盛满了从未改变过的慈爱和此刻无法掩饰的,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的激动。
“娘……”
阳建雄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没有任何尤豫,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老太太面前,在房间内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噗通”一声,直接双膝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娘!不孝儿……回来了,看您来了!”
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深深的愧疚,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几乎要触到地面。
这一跪,沉重无比,仿佛将八年未尽孝道的愧疚,将八年的思念,都狠狠地压在了这坚硬的地面上。
老太太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愣了一瞬,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悬在半空。
随即,昨天从温安容那里听来的所有真相——关于儿子战友的临终托付,关于那阴差阳错的污蔑与悲剧,关于儿子这些年为了责任和承诺,独自承受的压力与艰辛。
混合着这些年分离的刻骨思念,如同沸水般一起涌上心头,冲垮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她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不是默默地流,而是如同开了闸的洪水,顺着脸上纵横的皱纹肆意滚落。
她伸出那双干枯、布满老茧且不停颤斗的手,一把紧紧抓住儿子结实的手臂,象是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心疼:“建雄……我的儿啊……你快起来,快起来……这地上凉……”
她用力拉着儿子的骼膊,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儿子的军装上,“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娘现在知道了……知道你也不容易……你在外面,也是承受了天大的压力……我的儿啊……”
老太太的话语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母亲对儿子独有的毫无保留的心疼和彻底的原谅。
阳建雄听到母亲这泣血般的话语,心中更是酸楚难当。
他顺着母亲的力道,缓缓站起身,但依旧紧紧握着母亲枯瘦的手,不肯松开。
“娘,儿子不孝,是儿子没用,让您老担心,受苦了……儿子对不起您……”他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滚烫的自责。
“过去了,都过去了……娘不怪你,娘从来就没真的怪过你……”
老太太流着泪,抬起另一只颤斗的手,一遍遍拍打着儿子肌肉坚实的骼膊。
“娘现在啥都明白了……不怪你了,再也不怪你了……”
母子二人相顾流泪,千言万语,都融在这无声却磅礴的泪水和这紧紧相连,不愿分离的相握之中。
站在一旁的田玉芬,象一尊雕塑般看着这感人至深的一幕,心情复杂难言。
昨天温安容那平静却字字惊心的叙述,已经将她心中积攒了八年的,支撑着她熬过无数艰难日夜的恨意基石,彻底瓦解、掏空。
经过一晚上的辗转反侧、消化和沉淀,那些激烈的情绪仿佛都已随着夜色流走。
此刻再次见到阳建雄,这个她曾无比怨恨又曾深深依赖过的男人,她发现自己内心竟然异常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和尖锐的疼痛,只有一种淡淡的,如同秋日薄雾般的怅惘和物是人非的疏离感。
恨意消失了,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得无影无踪。
但多年的隔阂、伤害,以及独自抚养孩子的艰辛所造成的巨大距离感,却并非这一朝一夕的真相和原谅,就能够轻易消除。
这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或许一辈子都无法真正弥合。
阳建雄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湿痕,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情,安抚好情绪激动的母亲,让她重新在床沿坐稳。
他这才抬起头,目光带着更深的愧疚和难以言喻的复杂,转向了一直沉默站在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田玉芬。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嘴唇动了动,喉咙发紧,一时间,千头万绪,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从哪里说起。
任何语言在八年的亏欠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还是田玉芬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既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压抑的怨愤,就象在对待一个多年未见、关系疏远的普通熟人:
“来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没有指责,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太多的波澜,平静得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这完全出乎阳建雄的意料。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承受田玉芬所有怒气和怨言的准备,在来的路上,他无数次设想,哪怕她打他、骂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他都认了,那是他该受的。
可如今,如此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淡的对待,反而象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让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一阵阵细密的抽痛。
但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劫后馀生般的感激也悄然涌起——感激她,没有让场面变得更难堪,没有让他在母亲和孩子面前,承受更多的审判。
“玉芬……”
阳建雄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后面的话语却卡在喉咙里,“我……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孩子们……这八年,苦了你了……”
田玉芬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因为长期劳作而显得粗糙的手指上,轻轻摇了摇头,没接这个沉重的话题。
只是转身,默默地把一直提在手里的暖水瓶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动作略显僵硬,透露了她的内心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
阳建雄的目光,这时终于落在了躲在奶奶身后,只探出半个小脑袋,眨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怯生生看着他的阳珊珊身上。
小姑娘已经十岁了,和他记忆中那个挥舞着小拳头的小不点,完全对不上号。
但那双酷似田玉芬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如同山涧清泉,让他瞬间就确认了,这就是他的女儿,他离开时还不及他膝盖高的小丫头。
一股混合着剧烈愧疚和天然血脉亲情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冲撞着他的胸腔。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那惯于严肃冷硬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一些,再柔和一些,对着女儿伸出那双布满厚茧、握惯钢枪的大手,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极柔,生怕惊扰了这怯生生的小鹿:
“珊珊……都长这么大了……我是爸爸,还记得爸爸吗?”
阳珊珊没有立刻回答,她先是抬起小脸,看了看眼圈依旧泛红但面带鼓励的奶奶,又看了看神色平静的哥哥,最后目光落在微微侧着头、看不清表情的妈妈身上。
见他们都没有流露出反对或阻止的意思,才仿佛获得了某种许可,小声地,带着孩童特有的不确定和生疏,怯怯地喊出了那两个字:“爸爸?”
这一声稚嫩的、带着试探的“爸爸”,如同世间最温暖的阳光,瞬间照进了阳建雄那颗被愧疚和沉重包裹了八年的心,让他那颗坚硬的心彻底软成了一滩水,温热的暖流涌向四肢百骸。
他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得将女儿娇小柔软的身子轻轻抱了起来,搂在怀中。
阳珊珊起初身体还有些僵硬,小手无所适从地悬在半空。
但感受到父亲怀抱的坚实、温暖,和那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她的态度。
孩子天生的敏锐直觉让她很快放松下来,小小的身体软软地靠在了父亲宽阔的胸膛上,这是一种本能的依赖和信任。
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感受着怀中真实的重量和温度,阳建雄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看向面色平静中带着疏离的田玉芬,又看向神色沉稳、目光清澈的儿子阳光明,终于问出了从进门起就盘踞在心中的巨大疑惑:
“玉芬,娘……你们……我没想到……你们能……”
他顿了顿,努力组织着有些混乱的语言,试图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震惊与不解,“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们会恨我,不想见我。”
他没能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原以为这将是一场艰难的充满火药味的对峙,甚至可能连门都进不了。
老太太用袖子擦了擦依旧湿润的眼角,叹了口气,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说道:“建雄,这事……说来话长。昨天……安容那孩子来过了。”
“温安容?”
阳建雄的身体微微一震,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神色,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她昨天来过?她怎么会找到这里?她跟你们说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显示出他内心的震动。
“恩。”
老太太点点头,确认了他的疑问,“她把当年的事情,前前后后,所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都跟我们说清楚了。
包括文瀚那孩子的临终托付,刘月清是怎么污蔑她、逼得她没了活路,她怎么撞墙伤了脑子,变成……变成后来那样,你又是怎么为了责任,不得不跟她结婚,照顾她这么多年……”
老太太说着,回想起温安容那平静叙述下隐藏的惨烈过往,眼圈又忍不住红了。
她伸手用力捶了儿子的骼膊几下,语气带着埋怨,但更多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你个傻孩子!倔驴!这么大的事,天塌下来一样,你怎么就自己一个人死扛着?当年为啥不跟家里说实话?为啥非要打落牙齿和血吞?
要是早知道是这样,咱家一起面,总能想出别的法子来,何苦……何苦闹到离婚这一步,苦了玉芬,苦了孩子,也苦了你自己这么多年!
你看看你,这八年,老了多少……”
阳建雄沉默着,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峦,任由母亲带着心疼的埋怨和捶打。
当年的事情,牵扯太多,有情义,有承诺,有无法言说的部队内部的影响,有对温安容脆弱生命的顾虑,也有他自身性格里承担一切的固执。
如今时过境迁,再提那些当年的考量与挣扎,似乎也无益了。错误已经造成,伤害已然存在。
他只是低沉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说道:“都过去了,娘。有些事,说了也没用,反而让更多人跟着难受,担惊受怕。
是我……是我没处理好,最终亏欠了家里,亏欠了玉芬和孩子们……都是我的错。”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田玉芬,目光沉重而诚恳,“玉芬,我知道,现在说再多对不起,也弥补不了这八年里,你受的那些苦,弥补不了孩子们缺失的父爱。
任何语言在事实面前都苍白无力。我阳建雄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这笔债,我心里记着。”
田玉芬别开脸,避开他那过于沉重和直接的目光,将视线投向窗外的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槐树,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现在说这些,没啥意思,也改变不了啥。”
她的态度很明显,她不恨了,基于那些真相,她选择了放下。
但放下不代表遗忘,更不代表能够回到过去。
她不想再去重温那段浸透了泪水与绝望的痛苦往事,那只会让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
阳建雄心中了然,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
家人态度的转变,比他预想中好了千万倍,这已经是他不敢奢求的最好的结果。
他不能,也不该要求更多。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转而说起了温安容的现状,这或许也是一种解释:
“安容她……她的病情,其实并没有完全稳定。
看着是比前几年清醒了很多,说话办事似乎也正常了,但医生说,她脑部的损伤是永久性的,精神也受了很大刺激,不能再受大的刺激,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
我们……我和组织上,平时都尽量顺着她,小心翼翼地,一直把她当病人看。”
田玉芬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然和恍然。
她回想起昨天温安容那近乎逆来顺受的样子,以及说话时那偶尔停顿、语调略显怪异的模样,此刻才恍然明白,原来那不仅仅是头部受伤留下的后遗症,她的精神上也确实没有完全康复,始终处于一种脆弱的状态。
她心里顿时有些后悔昨天情急之下甩出的那两记耳光。
虽然是因为多年的恨意和对方突兀的出现所引爆,但如果早知道对方脑子确实有问题,是一个需要被特殊关照的病人。
她就算心里再恨、再怨,以她的性子,也绝不会把积压的怨气,如此直接地发泄到一个精神状况不稳定的病人身上。
这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这时,一直安静观察着的阳光明适时地开口,将话题从这略显沉重和尴尬的过去引向了更实际的正事:
“爸,你吃过早饭了吗?要是没吃,我去食堂给你打点,凑合吃点。”
阳建雄这才想起,自己下了火车就心急火燎地直接赶了过来,确实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胃里空落落的,但此刻被情绪填满,也感觉不到饿。
他摆摆手,语气缓和了许多:“不用麻烦,我一会儿回单位,食堂应该还有吃的,随便对付一口就行。”
他看向儿子,眼神温和了许多,“光明,你长大了,也懂事了。比你爸我当年强。爸……爸很高兴。”
他没有掩饰自己对儿子的赞赏,儿子的沉稳和处理事情的周到,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阳光明笑了笑,那笑容坦然,他不再寒喧,直接切入主题,这也是目前全家最关心的事情:“爸,关于我娘工作的事情,您这边是怎么安排的?我们也好心里有个数,提前做个准备。”
提到正事,阳建雄神色一正,属于军人的那种干练和条理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说道:“我已经跟一位转业到地方工作的老战友打好招呼了,初步沟通了一下。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目前的打算,是想把你娘安排到海店区妇联工作。”
他详细地解释,语气清淅而周密:“之所以这样安排,主要是考虑到了你毕业之后的去向。
你是数学系,毕业分配,去向无非是留校,或者进入科研院所。
我提前找人打听过,你这个专业,无论是留校,还是分配到那些重要的研究单位,比如中科院下属的一些研究所,工作地点很大概率都在海店区这边。
毕竟,大学和科研机构大多集中在这一片。”
他目光扫过家人,最后落在田玉芬身上,带着一种长远的考量:“把你娘的工作安排在海店区妇联,以后你毕业了,分配工作大概率也在海店。
这样一家人离得近,相互有个照应,见面也方便。珊珊以后上学,也能就近安排。你们觉得这个安排怎么样?”
阳光明没想到父亲考虑得如此周到细致,连他未来的工作去向都提前做了功课,并且将家人的团聚作为了首要考量因素。
这样的安排,确实是目前情况下最优化、最人性化的选择,充分考虑了现实和亲情。
他当即点头,语气肯定地说道:“这个安排,考虑得很周全,很好,我们没意见。”他说着,看向母亲和奶奶。
田玉芬和老太太虽然对“妇联”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还不甚了解,对于机关单位的职能划分更是模糊,但听到能和阳光明离得近,能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不用再忍受分离之苦,自然也都没有任何异议,脸上甚至露出了期盼的神色。
田玉芬甚至有些恍惚,感觉象踩在云端。
她原本想着,跟着儿子进城,能进工厂当个普通工人,有个正式的“铁饭碗”工作,吃上国家供应的商品粮,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挣工分,就已经是祖上积德、烧了高香了。
没想到,阳建雄一出手,竟然直接能安排进区里的“妇联”!
这听起来就是个好单位,简直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现在事情还没有最终定下来,还需要走一些程序,但那边已经原则上同意了,问题不大。”
阳建雄见家人都同意,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如果你们没其他想法,那我就按这个方向去尽快落实了。”
“爸,还有一件事,得跟您商量一下。”
阳光明想起之前与杨政委提过的购房计划,觉得有必要也跟父亲通个气,毕竟这需要他帮忙留意信息。
“如果我娘的工作确定在海店区妇联,那咱们最好能在她单位附近,找个合适的房子买下来。
这样她上下班方便,奶奶和珊珊住着也舒心。
等单位分房,还要排队等待,而且分配下来的房子,条件也未必好,位置也不一定合适。”
提到买房,阳建雄脸上刚刚放松的线条又绷紧了些,露出一丝凝重。
昨天杨政委已经跟他大致提过这件事,他当时就很是惊讶和担忧,只是电话里不方便细问。
他看向儿子,目光变得严肃起来,带着父亲特有的关切和审视:
“光明,买房这件事,昨天杨政委跟我提了一嘴。
爸不是反对你们改善居住条件,相反,能有自己的房子,安定下来,是好事。
但你要跟爸说实话,你哪来的那么多钱?我知道你孝顺,想让家人过得好点,这心意,爸明白。
但咱们老阳家,世代清白,做人做事要堂堂正正,你可不能为了钱,走了什么歪路!”
作为父亲,作为军人,他首先担心的是儿子的品行、安全和前途,这是底线。
阳光明完全理解父亲的担忧,他甚至有些欣赏父亲这种首先考虑原则的态度。
他不慌不忙,神色坦然,将之前对杨政委说过的那套关于牛黄的说辞,又更加详细、逻辑清淅地复述了一遍。
他重点强调了牛黄的来历,以及出售的过程。
说完,为了彻底打消父亲的疑虑,他又从随身带着的那个半旧帆布包里,拿出了那张由同仁堂开具的收购凭证,郑重地递给了阳建雄。
“爸,您看,这是同仁堂开具的正式收购凭证,上面金额、物品名称、重量、公章都清清楚楚,做不得假。
这笔钱的来路绝对正当、清白,您完全可以放心。我知道轻重,绝不会做任何违法乱纪、有损门风的事情。”
阳建雄接过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一笔“巨款”来源证明的纸张,神情严肃地仔细查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他了解同仁堂这块百年金字招牌的分量和信誉,也知道天然牛黄,尤其是“特级胆黄”的珍贵和稀有程度。
儿子这番说辞,逻辑清淅,环节完整,凭证真实有效,完全说得通。
他心中的疑虑终于打消了大半,紧绷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
他将那张轻飘飘却分量沉重的凭证递还给儿子,彻底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甚至还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欣慰和骄傲:
“好,好。来源正当就好。是爸多心了,爸也是怕你年轻,走了岔路。”
他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力道带着赞赏和信任,“你这孩子,是个有主见,有担当的,运气也不错。
遇到这等机缘,还能如此沉得住气,很好!爸很欣慰!”
他看了看手腕上那块略显陈旧的手表,说道:“买房的事,既然资金来路正当,那是好事。
我回头也托几个熟人多帮你打听打听,看看海淀这一片,特别是妇联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出售。
但这事急不来,得碰机会,也要看缘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你娘的工作关系和户口落实,这是根基。”
他站起身,恢复了军人雷厉风行的姿态:“我得赶紧回单位了,离开几天,积压了不少事情要处理。
你们就安心在这里住着,工作的事,就这一两天,应该就会有确切消息。
一旦定下来,我马上过来,或者安排人带玉芬去单位报到,办理相关手续。
争取尽快把一切都办好,早点把户口迁过来,珊珊上学的事也能早一天安排好。”
阳光明起身,送父亲出门。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在招待所略显昏暗的走廊里,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走到招待所门口,明亮的光线一下子涌了过来,有些刺眼。
阳建雄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比自己还高出一点、身姿挺拔的儿子,心中感慨万千。
他再次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殷切的期许:“光明,家里……以后就多靠你了。你长大了,比爸强。有什么事,随时可以去单位找我,或者往我办公室打电话。”
“我知道,爸。你工作上也别太累,注意身体。路上慢点。”阳光明点点头,语气沉稳地回应。
阳建雄又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仿佛要将这八年缺失的印象一次性补回来。
然后才毅然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向停在路边的那辆草绿色军用吉普车。
看着父亲坐车离去,吉普车卷起淡淡的烟尘消失在街道拐角,阳光明独自站在招待所门口,夏日温热的风拂过面颊,心中也颇多感慨。
后续的事情,果然如阳建雄所说,进展得非常顺利,甚至超出了预期。
就在第二天下午,阳建雄打来电话,他语气带着一丝轻松,告知田玉芬的工作已经正式落实,接收单位就是hd区妇联,让她准备好相关身份证明、组织关系等材料,明天就可以去报到,办理入职手续。
他本打算派个熟悉流程的工作人员陪同办理,以示重视,也确保顺利。
但阳光明觉得反正自己暑假闲着也没事,便主动提出由他陪着母亲去办理入职手续,也正好借此机会熟悉一下母亲未来的工作环境和单位同事,认认路。
阳建雄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觉得让儿子陪同历练一下也好,便同意了,只细致地叮嘱了报到的具体地址、对接人的姓名和办公室门牌号。
第二天一早,天空湛蓝,阳光明媚。
阳光明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衬衣和深色长裤,显得格外精神利落。
他陪着母亲田玉芬,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由老家村支部和公社盖章的一系列证明材料——包括田玉芬的党员证明、担任村妇女主任的工作履历证明、身份户籍证明等,来到了海店区妇联所在地。
那是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三层苏式办公楼,红砖墙面,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在夏日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同时又带着一种体制内单位特有的肃静且庄重的气质。
接待他们的是区妇联的一位办公室主任,姓李,一位四十多岁、剪着齐耳短发、戴着黑框眼镜、态度亲切和蔼的女同志。
显然阳建雄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李主任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热情地将他们引到自己的办公室,倒上两杯温热的茶水,然后便开始熟练地办理相关手续。
整个过程十分顺畅,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波折。
田玉芬是五零年入党的老党员,在村里又担任了多年的妇女主任,有着极为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处理过无数家长里短、婆媳纠纷、政策宣传等具体而微的农村妇女工作。
这些扎实的履历,在阳光明提前精心准备、并由村支部、公社层层盖章证明的一系列材料中,都清淅罗列,无可挑剔,甚至可以说是一份相当漂亮的“简历”。
组织部门派来的同志审核了材料后,根据她的党龄、工作经历和实际情况,很快确定了她的职级和待遇——定为行政体系内的六级办事员,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行政二十四级,每月工资四十三元。
这个级别和工资,对于一名刚从农村进入城市的妇女干部而言,已经是相当不错的起点。
当田玉芬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表格,并在工作人员指导下,用印泥在那份像征着全新身份和责任的表格末端,郑重按上自己的红手印时,她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斗,眼框也瞬间湿润了,视线变得模糊。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一个土生土长、在黄土地里刨食了大半辈子的农村妇女,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京都机关的干部,端上了传说中的“铁饭碗”,每月有四十三元的固定工资!
这在她过去的人生里,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用力眨了眨眼,才没让眼泪当场掉下来,但那激动的心情,却如同沸腾的开水,久久无法平息。
老太太秦兰英在招待所里焦急地等待着消息,看到儿媳妇和孙子回来,得知不仅工作落实了,还是干部身份,每月能拿四十三块钱,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此前,一家子在农村辛苦一年,起早贪黑,到年底分工分,也未必能分到这么多现钱。
有了这份稳定的工资,就算暂时还买不到房子,一家人住在城里,心里也彻底踏实了,有了最根本的保障。
更让一家人感到惊喜和锦上添花的是,区妇联下属正好有一个内部招待所,目前正好有空馀的房间。
李主任考虑到田玉芬一家刚来京都,住房问题一时难以解决,便主动提出,可以暂时安排田玉芬一家免费入住这个内部招待所,等待单位后续的住房分配,或者他们自行解决住房问题。
这无疑又解决了一个迫在眉睫的大难题,省去了一笔不小的住宿开销,而且离单位近在咫尺,上下班极其方便。
当天,阳光明就利索地办理了军区招待所的退房手续,结算了费用。
一家人带着简单的行李,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从略显肃穆的军区招待所,搬到了更具生活气息、也更让田玉芬感到亲切和安心的区妇联招待所。
这里的条件虽然同样简朴,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同样打扫得干干净净,被褥也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这里离田玉芬未来的工作单位只有几步之遥,周围的环境也更接近普通的市民生活,让田玉芬少了些在军区招待所的那种拘束感和距离感。
安顿好家人之后,阳光明片刻不停,又立刻去了京都火车站,顺利地买好了第二天返回冀省应县老家的火车票。
他需要尽快回去,办理一家人的户口迁移手续。
只有户口正式从老家迁出,落入京都海店区的集体户口或者随后买房后的个人户口上,一家人才能拿到粮本,彻底解决吃饭问题,妹妹阳珊珊的上学问题也能随之解决,享受京都的教育资源。
这个家,才算真正在京都扎下了根,完成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跨越。
为了庆祝母亲正式参加工作,端上“铁饭碗”,以及一家人即将开启的充满希望的新生活。
傍晚时分,阳光明特意在区妇联附近找了一家中等规模、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国营饭店,决定请全家好好吃一顿饭,算是为母亲庆贺。
在这个物资供应依旧紧张,肉、蛋、糖、油等都需要凭票证购买的时代,普通家庭下馆子吃饭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
小饭店里难得见到一道象样的肉菜,而规模稍大一些的国营饭店,凭借更好的渠道和计划份额,供应相对要多一些,偶尔还能吃上一两道分量实在的荤菜。
为了能让家人吃上一两道肉菜,阳光明刻意忽略了小饭店,选择了规模较大的中高档饭店。
除了见多识广的阳光明之外,田玉芬、老太太和阳珊珊,都是平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走进饭店吃饭。
走进窗明几净、摆放着整齐的八仙桌和长条凳的饭店大堂,闻着空气中飘散的、诱人的饭菜香味,看着墙壁上挂着的红色标语和价目表,三人都显得有些拘谨、手足无措。
同时又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好奇,目光不住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其他桌上的食客,以及穿梭其间、穿着白色工作服、表情略显淡漠的服务员。
一位围着白色围裙的服务员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铅笔,面无表情地将一张手写的有些油腻的菜单,放在了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阳光明接过菜单,熟练地扫了一眼,快速点了几个相对硬核的菜:一个红烧鲤鱼,一个木须肉,再加之一个清炒时蔬和一个飘着蛋花的紫菜汤,最后又要了四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点完菜,付了钱和粮票,他领着家人在一张靠窗的,相对安静的桌子旁坐下。
老太太秦兰英摸着光滑冰凉、泛着油光的木质桌面,看着桌上摆放的简单筷笼和醋瓶,感慨万分:
“真没想到,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还有在京都,在这么大、这么亮堂的饭店里吃饭的这一天……这,这跟做梦似的,都不敢使劲,怕梦醒了。”
田玉芬也是满脸的兴奋和新奇,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她凑近儿子,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忐忑和心疼,小声说道:
“光明,这饭店可真气派,在这儿吃一顿,得花不少钱和粮票吧?”
过惯了苦日子的她,下意识地就开始计算成本。
“娘,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高兴第一,花点钱值得。
以后您每月都有固定工资了,咱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偶尔下一次馆子,吃不穷。”阳光明笑着安慰,语气轻松而肯定,“您就安心享受这顿饭,这是您应得的。”
阳珊珊则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小腿悬空,轻轻晃动着,睁着乌溜溜、充满好奇的大眼睛,看着邻桌客人桌上那色泽诱人的菜肴,小巧的鼻子轻轻抽动,悄悄咽了咽口水,小脸上满是纯粹的期待和快乐。
等菜陆续被服务员端上桌,那香气扑鼻、酱汁浓郁的红烧鱼,金黄油亮、肉片嫩滑的木须肉,翠绿欲滴的炒青菜,以及热气腾腾的蛋花汤,摆满了不大的桌面,更是让田玉芬和老太太觉得恍如梦中,不敢相信眼前这一桌丰盛的菜肴是属于他们的。
田玉芬看着眼前这一桌在过去八年里只有在过年时才能想象一下的“奢侈”饭菜,再想想自己身份的戏剧性转变和未来可期的新生活。
心中无限感慨,酸甜苦辣咸种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眼圈不由得又红了,眼前的美食也变得模糊起来:
“光明,娘这心里……真是跟翻江倒海一样,说不清是个啥滋味。
要不是你坚持要进城,要不是你……爹他这边使了力,帮忙安排,娘这辈子,怕是就在那黄土地里刨食到老了,哪敢想还有今天……”
阳光明理解母亲此刻复杂的心情,他拿起筷子,给母亲碗里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鱼肉,语气温和地说道:
“娘,以前那些苦日子、难处,都过去了,翻篇了。
往后啊,您就安心在妇联工作,照顾好奶奶和珊珊。等我把户口迁过来,一切手续办妥,珊珊就能在城里上好学校,接受好的教育。
等我毕业工作了,咱家的日子肯定能更红火,蒸蒸日上。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老太太也连连点头,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角,脸上绽开一个豁达而又充满希望的笑容:
“对,对,我大孙子说得对!往前看!咱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玉芬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了,是组织上的人了,可得拿出精神头来,好好干,给组织上争光,可不能给咱老阳家丢脸,也不能姑负了组织上的信任!”
田玉芬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她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意,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脸上露出了坚定而又充满希望的笑容,那是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的拥抱:“恩!娘,光明,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