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结了层霜的道路上缓慢行驶。
平复好心情,姜虞坐正身子,声音艰涩道:“子衍,我想看看我爹留下的血书。”
萧令舟薄唇微抿,漆暗幽深眸中蕴着忧色:“阿虞,你考虑好了?”
“我知道你担心我,怕我看了受不了。”姜虞唇边扯出一抹涩然的笑:“我没事的,长痛不如短痛,看了这心里就不会再惦记这事了,对我来说反而是好事。”
望着她眼中若隐若现的泪光,萧令舟踌躇须臾,微敛眸,到底还是从袖中拿出血书展开。
从白色布料上干涸的血渍来看,信是早就写好的,洋洋洒洒足有四百来字,字字泣血。
怜梦吾妻:
见字如晤,已是永诀。
吾一生饱读圣贤,入仕之初本欲守清正、安黎民。
奈何先帝骤崩,幼帝临朝,受太后裹挟,吾为护汝与薇儿周全,终是一步步踏入深渊。
数载之间,吾替幼帝暗中行恶事、构忠良,双手沾满无辜鲜血,夜夜被噩梦惊醒,枕边尽是冷汗。
汝素爱洁净,吾却早已污秽不堪,连归家用膳都怕一身血腥污了汝所做羹汤,这般苟活,实非吾愿。
幼帝无德无能,为保权位诛灭异己勾结外敌,残害无辜百姓,吾终是忍无可忍。
吾此番执刃弑君,以一己污名洗去朝堂浊浪,换天下太平、四海无虞,此生足矣。
吾曾许诺要与汝白头偕老,护汝一世安稳。
可如今,吾食言了。
愿汝往后莫要再念吾,亦莫要为吾悲恸。
吾一生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唯憾未能与汝共白头,未能亲眼见薇儿出嫁、阿虞诞下孩儿。
血书字字,皆是吾肺腑之言,泣血而书,愿汝珍重。
吾配不上汝的温婉,更不愿汝再因吾沾染半分污秽。
两世夫妻情谊,愿来世,汝与吾,
——再不复相见。
夫,南元义,绝笔。
定安七年正月初一
……
看完信,姜虞只觉心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沉重的喘不过气。
只是这次,她控制住了情绪。
马车在南府门前停了下来,萧令舟替姜虞理好散乱的几缕碎发和大氅,抬起眼睫:“阿虞,我们下去吧。”
“我想在南府住两日。”她泛红的眼对上他视线:“我爹身死的消息瞒不了多久,南家没了主心骨,我娘和南薇两个弱女子指定会受欺负。”
“子衍,让我在南家住两日吧。”
萧令舟看着她眼中的执拗,喉结微动,声音低沉应道:“我多调点人手到南府来,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姜虞心底划过暖流,眼框中酸涩又翻涌上来。
硬生生将泪意逼回去,她轻轻点头。
少帝崩逝的消息昨夜就传遍京中。
面对世人对少帝死因的众说纷纭,萧令舟第一时间命人将昨夜宫变一事真相公之于众。
加之有朝中百来名官员作证,少帝是被明王谋反所杀的真相便成了共识,再无人敢置喙半句。
至于赵太后,生前倚仗太后之尊荣结党营私,纵容族人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对其无不怨声载道。
得知她是携男宠逃跑被铁甲军误射杀,非但无人同情,反倒一片拍手称快。
那些被她母家欺压过的百姓更是直呼“恶有恶报”。
朝臣们递上的奏折里,尽是“天道昭彰”“罪有应得”之语,无人提及半句“太后”体面。
毕竟她生前祸乱朝纲、民怨沸腾,这般狼狈收场,在世人眼中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的结果。
赵家人一下失了庇护。
又被萧令舟一通威慑警告。
一个个生怕被清算。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准备好金银细软,打算趁夜跑路。
岂料城门看管极严,还没靠近城门口就被当成逆党抓了起来。
除去十辆马车上的金银珠宝,守城门的士兵还从一行人身上搜出一大堆金叶子、金锞子、银票。
折算成白银,竟高达百万两。
国库一年税收也不过两千多万两。
赵家在朝为官的不过十六人,一年俸禄顶天不超过五千两,家产却足有百万两之多。
可想而知,这些年赵家仗着自己是太后母家捞了多少油水。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引起了民愤。
被赵家人戕害过的冤主纷纷到官府状告赵家。
京兆尹面对无数诉状,一个头两个大。
从前赵家有赵太后和小皇帝做靠山,他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掌权的那位摄政王可不好糊弄。
他要是敢轻怠,事情闹的这般大,到时上头查下来,他不仅乌纱帽不保,项上人头更不保。
何况那堆积如山的诉状里,桩桩件件皆是真实血案。
有农户控诉田地被赵家强占的。
有亲人被赵家子弟殴打致残的。
有商户铺产被巧取豪夺、坑害致倾家荡产的。
更有女子被赵家子弟强抢为妾、受尽折辱投井自尽的……
京兆尹深知赵家大势已去,民心不可违,如实将案件上禀。
萧令舟没想到自己还未登基称帝,就迎来了第一个难题。
收到京兆尹上奏的折子,他立马派人去查了国库帐目。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国库是空的!
不能说是完全空的,连年一千多万的税收,只剩下不到三百万两。
昭国每个月军费支出是一百二十万两。
官员每月俸禄支出是十万两。
各州县每月拢共救灾支出是十万两。
也就是说,国库里的钱支撑这三项最多只能撑三个月。
若三个月内不能扭转国库空虚局面,等待昭国的,便是内忧外患、大厦将倾的绝境!
萧令舟急召掌管国库支出的户部尚书问话。
才知这两年赵太后为满足自己私欲。
一直在找各种理由从国库里支取银子修建宫殿,扩建私苑。
更令人发指的是,她为掩人耳目,还勾结户部官员篡改帐目。
将巨额开支巧立为“军需储备”“河工修缮”等名目,硬生生掏空了大半国库。
那些本应用于赈济灾民、充盈军饷的银两。
最终都成了她私苑里的奇花异石、歌舞宴乐的奢靡开销。
听完户部尚书的话,萧令舟气的让人将还未下葬的赵太后直接拉到城门口示众平民怨。
至于赵家人,家产全部充国库,无论男女,悉数流放至北疆修城墙。
一同被抄家流放的,还有沉家。
除了随明王谋反的主谋沉镜安被斩首。
沉家七岁以上男眷女眷判流放,七岁以下进教坊司为奴为婢。
闻消息的沉家府邸内,早乱成了一锅粥。
奴仆婢妇、小厮护院抢夺金银惊慌逃窜。
正院里,苏月织望着被抢走的首饰匣子,绝望的瘫坐在地,早没了以往的半点体面。
她曾期盼的富贵荣华,如今都成了梦幻泡影。
直到此刻,她才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可惜,一切都晚了。
就在她爬起来想保住自己唯一的一点首饰时,一道东张西望的青色身影闯入眼帘。
她丢开首饰匣子,拔下头上发簪发狠地朝毫无防备的奚如霜刺去。
“贱人,都是你怂恿将军谋反,害我落到这个田地,你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