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济次子陆晔猫着腰,鬼鬼祟祟溜了回来。
“打听清楚了,指认陆氏勾结弥勒教乱贼之人,正是明堂队侯氏兄弟!”陆晔压低声道。
陆霖咳嗽几声,想说什么嗓子干哑说不出话。
陆阳和其他人沉默不语。
陆晔抱怨道:“那侯氏索酋与我们无冤无仇,若非为报复姑丈一家,又怎会故意诬陷陆氏通敌?
平白替人受过,当真冤枉得很”
陆济长子陆彬这才开口道:“二弟少说几句,此事怎怨得了姑丈一家?”
陆晔不服气地哼了哼,“陈大郎不是入明堂队效力?他好歹有个勋品官身,怎不想法子救我一家?”
陆彬道:“姑母姑丈定然知晓我家遭难,说不定正在想办法营救。
还有我丈人刘署令,也会托人照拂。”
陆彬身边依偎一妇人,正是导官署令刘吉牙之女,陆彬之妻。
陆氏为求娶此女,当初可是花了一大笔彩礼。
若不然,刘吉牙也不会冒着与商籍通婚的风险嫁女。
陆济上了岁数精神不济,倚靠土墙,身上裹紧薄褥,面色有些苍白,嘴唇因缺水皲裂流血。
陆令蘅在墙角守了快一个时辰,终于积攒下一小汪露水,小心翼翼捧着断瓦片回到陆济身边。
低声呼喊了会,陆济才悠悠醒转。
他两手颤斗地捧着瓦片,顾不上断瓦粗糙割嘴,凑到边沿大口吮吸。
陆令蘅也一日一夜没喝过水,双唇发干发白,眼眸熬得通红。
望着陆济喝完水精神有所好转,她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涂抹黑灰的脸蛋放松许多。
几个巡察兵卒持枪挎刀路过,其中一名小队主不经意间瞧见陆令蘅,眼睛顿时一亮。
他突然伸手抓住陆令蘅骼膊猛地一拽,不等陆令蘅反应过来,就被那禁军队主搂在怀里。
小队主粗鲁地用手在她脸上一顿抹,抹去黑灰泥垢,露出原本白淅脸蛋。
“我说瞅这模样象个美人,果然不假!”禁军小队主哈哈大笑。
旁边几个兵卒也会意地笑了起来。
陆令蘅哭哑嗓音,拼命挣扎,却被那小队主愈发用力地搂紧。
陆晔吓得禁若寒蝉,陆彬紧紧搂着浑身颤栗的妻子刘氏。
陆济目眦欲裂,攥紧手中断瓦,割破手掌犹不觉痛。
陆霖张口制止,嗓子沙哑反倒惹来一顿辱骂嘲笑。
陆阳大吼一声,抄起身边短棒冲上前,被两个兵卒轻易制服摁倒在地。
敞院里羁押的都是殖货里居民,其中不少都认识陆氏一家。
可这会儿所有人都装作看不见,只能尽力藏好自己妻女小妹,祷告菩萨保佑,莫让祸事落在自家头上。
禁兵小队主拖拽陆令蘅就要走,有一属吏匆匆赶来,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禁兵小队主脸色微变,松开手放了陆令蘅,小声骂咧几句,带着部下走了。
陆令蘅悲咽痛哭着扑倒在陆济身边。
属吏走过来,打量一眼众人:“可是殖货里丙字第,做药材营生的陆济、陆霖一家?”
陆济强撑病体站起身,拱手道:“正是~”
属吏笑道:“明堂队裨将军陈雄可认识?”
陆济愣了下,陆氏众人俱是一怔。
“认识!陈雄正是鄙人外甥!”
陆济激动之下,语气有些结巴。
属吏拱手道:“陈裨将协助谷校尉剿贼有功,特意在谷校尉面前讨得恩情,为诸位作保脱罪!”
陆济大喜,陆彬夫妇相拥而泣。
陆阳搀扶起陆霖,陆晔更是差点蹦起身。
陆令蘅抽噎着,浑身还在微微发抖。
听到陈雄名字,她蓦地一怔,泪水朦胧的眼眸涌出些湿润光彩。
陆济忙问道:“敢问上吏,我一家可能离开此地?”
属吏笑道:“殖货里骚乱尚未平息,烦请诸位耐心等侯,天明后自有分晓。”
陆济还想追问,属吏拱手告辞。
很快,有杂役送来水食。
只是清水和粟饼,却足以让忍饥挨饿两日的陆氏一家填饱肚子。
“若无道明,我陆氏一家难过此关!”陆彬嚼着粟饼唏嘘不已。
“不想陈大郎竟有本事讨得谷楷欢心!”陆晔狼吞虎咽,含糊道。
陆霖在陆阳伺奉下,用了些水食,恢复些许精神劲头。
“世道动乱,秩序崩塌,若无兵甲护持,公卿士族仍不过是砧板鱼肉~”陆霖叹口气。
陆济闭眼休憩片刻,忽地睁眼道:“河阴县淮人坊还有多少乡人?千馀数应该少不了吧?”
陆霖怔了怔,讶然道:“兄长意思是”
陆济点点头,闭上眼不再说话。
陆霖喃喃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陆彬、陆阳默不作声。
陆晔本想说什么,见父亲叔父不说话,也就悻悻闭上嘴巴。
陆令蘅依偎在陆济身边,小口吃着粟饼,晶亮眸子里怔怔出神。
敞院里鸦雀无声,比刚才禁兵小队主欺辱陆令蘅时还要安静。
过了会,布帛商柳栓腆着脸凑上前揖礼:“两位陆郎,听方才那位上吏的话,外边有贵人为陆氏作保”
不等他话说完,陆晔嚯地起身怒喝:“方才我陆氏受辱时,怎不见你上前搭话?”
柳栓苦着脸:“那军将凶狠,我等俱是商贾小民,得罪不起啊~”
陆晔叱道:“那就滚远些!大难临头,各顾生死,你们自求多福好了!”
柳栓看了眼闭目养神的陆济、陆霖,悻悻退走。
翌日一早,陈雄带着张黑獭和几名兵卒,赶着骡车等侯在殖货里北门外。
毛大眼、李武安几人,已经先一步率领队伍返回明园。
经过一晚搜寻,西南隅那片房舍区所有物资,基本搜刮一空。
粗略点算,共收拢刀枪矛二百七十馀件,弓弩一百馀副,弓弦一百五十馀根,箭矢四百馀支。
还有大小盾具四十馀副,皮甲八十馀领,皮胄二百馀顶,全套筒袖铠三领,其中就包括从侯氏兄弟身上扒下的两套。
铁铠在明堂队是稀罕货,在谷楷手下却不值一提。
区区三领铁铠,甚至不用禀明谷楷,负责收殓侯氏兄弟尸体的一名幢将就能做主。
陈雄开口讨要,人家很痛快地送给他。
明堂队下场剿贼,几乎杀伤三分之二的窝藏乱贼。
谷楷麾下禁军省去不少麻烦,对他这位明堂队幢主很是赞赏。
除了兵器铠仗,还搜到几石粮谷,酒肉布帛药材若干。
总之秉持陈雄叮嘱,但凡能用能带走的全都要,蚊子腿也是肉。
侯廉、侯固尸体已装殓好,天刚亮,谷楷和王温便匆匆入宫觐见太后。
两个侯氏远亲身死的消息,还不足以在深夜惊动崇训宫。
谷楷办案多年,如果真要仔细调查侯氏兄弟死因,一定能找到不少蛛丝马迹。
不过从他反应来看,这件事最后如何处置,还要看太后态度。
若是太后上心,谷楷自然大力彻查。
反之,谷楷也不会给自己没事找事。
陈雄倒不担心胡太后起疑。
侯氏兄弟任职于明堂队,本身就说明胡太后对他们并不看重。
对侯氏而言,从薄骨律镇迁居洛阳,已经是鸡犬升天。
再往上升,也得自身过硬才行。
否则扎根洛阳多年的元氏宗室、八大勋贵、汉家高门,凭何把官职权位让给一个边镇小姓?
单凭太后远亲身份,还不足以服人心。
谷楷和王温入宫时,陈雄就在旁边相送。
二人有说有笑,心情完全不受侯氏兄弟阵亡影响。
想明白这些,陈雄浑身都轻松起来。
让他疑惑的是,王温身边有个相貌俊秀的少年阉宦,临走时对他含笑致意。
他可不认识崇训宫的阉官,想来可能是认错人了。
辰初刚过,陆氏一家相互搀扶着走出殖货里北门。
陈雄大踏步迎上前,“两位舅父受苦了!”
见到陆彬、陆晔,他口称舅兄,对陆阳则呼为舅弟。
陆令蘅搀扶着陆济,陈雄见她一身脏乱,脸蛋也黑乎乎,好在没受什么伤,笑着点头致意,便转头和陆济说话。
陆令蘅张张口,却见他目光已从自己身上挪开。
霎时间,她心里刚刚涌起的暖流,尤如迎头撞上一块冰石。
她有些失落,还有些委屈。
陈氏内兄甚至没像上次在家中一样,热情地唤她作“姝儿”
“若无道明相救,我陆氏一家”
陆济紧握陈雄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
“道明自小习武不辍,从征后更是屡立战功,此次助谷楷剿贼有功,定能获得朝廷赏识!”
陆霖咳嗽着说道,听声音身子很是虚弱。
“有道明在,真是陈、陆两家之福!”陆彬笑呵呵地道,夫妇俩一同揖礼道谢。
陆阳恭躬敬敬揖礼:“多谢兄长相救!”
陈雄笑道:“都是一家人,舅父舅兄何必见外?”
听他这么说,陆氏众人笑意更盛。
陆晔凑近嬉笑道:“谷楷‘瞎虎’之名闻者色变,道明是如何与他攀上交情的?”
陈雄笑道:“或许因为他是虎,我是‘熊’,彼此‘野味’相投!”
陆晔笑脸一滞,疑惑道:“这是何意?”
陈雄笑而不语。
陆济倒是若有所思,看着他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异色。
“舅父、舅兄先随我回明园暂居,阿爷阿母已等侯你们多时!”
陈雄请陆济、陆霖坐上骡车。
陆令蘅登车时,陈雄托住她手腕轻轻助力。
陈雄笑了笑,跨上马朝前领路。
陆令蘅轻咬了下嘴唇,默默坐进车舆。
一行人从青阳门出城,往明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