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一辆官贵士女常用的油络车驶来。
车驾前六名护卫开道,四周有奴婢手持障尘伞,车驾后有两人持旗,两人持戢。
一套县主仪仗齐备。
马车内,元明月穿着深青色袿衣,绾着高髻,佩戴银耳珰,庄重不显繁赘。
她面上敷着铅粉,本就白淅的肤色更显白素,两道细长娥眉微微上挑,额头中心点缀淡淡额黄。
一抹淡雅素妆,已是人间绝色。
拨开帷帘,元明月望着东华门巍巍城楼。
左右两座阙楼尤如巨兽血口,凡进入之人都将被吞噬干净。
如果有可能,她当真不愿意踏足这里。
雄丽清峻的连绵宫阙背后,是噬人心骨的权力场。
偌大宫城每一寸土地下面,埋藏的是鲜血、骸骨,还有肮脏、龌龊。
在宗正寺长达数年的监禁时光,让她对皇家生活再无半点期望。
随着长兄元宝月离世,随着她嫁入侯氏。
她和元宝晖、元宝炬两位兄长关系逐渐疏远。
亲情于她而言已是奢望。
身为太后手中联姻工具,她早已不再奢求任何私人情感。
那些野史、志怪传奇里描绘的情爱,对她来说只能是臆想的美好。
元明月放下帷帘,端坐身子,静静等待车驾进入宫门的一刻。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从太后口中讨得一句承诺。
承诺在侯民死后,不会再把她嫁给侯氏兄弟。
她的人生已经有太多不确定。
希望这一次,锦盒里的这份礼物,能为她换来些许安稳,哪怕只有一点点。
仪仗队在东华门前停下,元明月走落车舆。
从这里进入后宫范围,以她的身份、品级,只能步行入宫。
刚准备带上一名女婢步入宫城甬道,元明月突然看见一个熟悉人影向她走来。
起初她以为自己认错人,仔细一看果真是他!
元明月惊喜万分,正待开口说话,猛地反应过来,周围还有宫门卫士在场。
她定睛看着来人,心里充满欢喜,脸上故作镇静。
“奴婢刘思逸,奉命前来迎候临洮县主!
请县主随奴婢入宫觐见太后!”
已经是内定中黄门的刘思逸跪倒在地,恭躬敬敬对元明月行礼。
“中贵人不必多礼,自请朝前引路便是。”元明月佯作平静。
“县主请!”
刘思逸爬起身,避开两步,躬身作邀请状。
元明月略微颔首,两手轻抬交叠放于身前,保持端庄仪态走在宫城甬道内。
宽大袖衫垂曳身侧,发髻上斜插的步摇一步三颤。
刘思逸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身侧。
女婢捧着锦盒跟在后。
“万没想到,今日能见到你!许久不见,思逸在宫内可还好?”
走了一段路,四下里无人,元明月稍稍放慢脚步,语气里难掩喜悦。
“奴婢也没想到,今日能见到县主!”刘思逸小声道。
“听闻你在王温手下做事,鲜少有机会离开崇训宫,怎么今日会来迎我?”元明月问道。
刘思逸苦着脸:“奴婢今日,也不知是倒楣还是走运”
当即,他把不久之前,发生在崇训宫门前的事情飞速说一遍。
元明月吃了一惊,下意识就想停下脚步,回身察看刘思逸骼膊上的伤势。
“县主不可!当心眼杂!”刘思逸急忙低声道。
元明月一凛,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自己当真糊涂,怎么能在宫廷禁中做出反常之举?
这内廷深处,不知道暗中藏了多少双眼睛。
举止稍有不妥,就有可能为她和刘思逸招来一场灾祸。
她和刘思逸的关系,迄今从未暴露过。
应该无人会知晓,他们竟然幼年时就相识。
刘思逸之父,乃是前武邑太守刘直。
刘直,正是元明月父亲,前京兆王元愉起兵反叛时的前锋大将。
刘直兵败被俘,元愉死后,刘直也死于狱中。
刘直一门受到牵连,女子没籍为奴,男子配为隶户、镇民,发往缘边诸州郡。
刘思逸作为刘直独子,遭腐刑成为阉人,充入宫廷为奴。
十五岁的刘思逸,已在崇训宫伺奉八年之久。
刘思逸起初作为官奴婢在宗正寺效力。
自入宫后,他和元明月就鲜少见面。
此次相遇,当真是一份惊喜。
“县主放心,奴婢只是一点皮外伤,不要紧!”刘思逸小声安慰道。
他心里淌过一股暖流。
县主是世上唯一会关心他的人。
而他在这世上,唯一关心之人也是县主。
元明月稍稍侧目,见刘思逸半边骼膊染红,青色公服上血迹斑斑,也不觉一阵后怕。
今日就算天子把他当场刺死,也无人会多说什么。
天子和太后之间的矛盾稍有外溢,落在刘思逸这等小奴头上,就是一场要命的无妄之灾。
“回去找些伤药敷一敷,多晾一晾,切莫沾水”元明月低声提醒道。
刘思逸咧嘴笑笑,“奴婢别的没有,伤药多的是!从小挨打惯了,自个儿就能治好自个儿!”
元明月默然,这话背后该有多少辛酸。
“对了县主,这锦盒里的宝物,是要献给太后?”
刘思逸往那锦盒多瞟了几眼,很好奇里边是什么东西。
元明月望着远处高耸殿宇。
庑顶正脊趴着一只木雕脊首,好似威严俯瞰整座宫城。
“不错,是献给太后的宝物。”
元明月轻声道,“这件宝物,或许能助我改命”
刘思逸很是吃惊,对锦盒里的东西越发好奇了。
“县主”
他本想张口问县主近况,与丈夫侯民的关系可有好转,在侯氏过得如何。
郑俨匆匆走下正殿前的石阶。
刘思逸急忙闭上嘴巴,和元明月避退一旁。
“临洮县主?”
郑俨见元明月愣了愣,旋即目光落在那张美得炫目的面庞上,有些挪不开眼。
“见过郑公!”元明月屈身行礼。
郑俨本想借故寒喧几句,毕竟这位宗室第一美人,可不是经常能够遇见的。
可猛然间又想到,这里是崇训宫,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传入太后耳朵里。
郑俨心头凛然,急忙收回欣赏美人的目光,笑吟吟地拱手点点头,没有多话,快步走下石阶而去。
元明月暗暗松口气。
她也很怕郑俨开口唐突。
但凡只言片语传入太后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
毕竟,谁都知道郑俨是太后禁脔。
太后甚至派了宦官、宫人进入郑俨府中,假借伺奉名义行监视之事。
郑俨甚至在自家府中,都不敢和自家正室夫人单独相处。
太后对郑俨管控之严,可见一斑。
元明月略微定神,平复心境,经通传后步入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