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训宫寝殿深处,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格叽格叽”声响。
内殿门窗紧闭,几盏百雀铜灯台亮着微弱灯火。
一架宽大眠床,四面笼盖纱幔。
伴随着“格叽”声,纱幔轻微颤动。
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从纱幔内传出,还有一阵阵浓重呼吸。
忽地,伴随几声极力压低地“啊”声,“格叽”声消失,纱幔也停止颤动。
一切,似乎归于平静。
“废物!”有低喝的女人声从纱幔内传出。
“承华,我”
有个喘着粗气的男声随后响起,声音有些羞愧,还有几分讨好。
“住嘴!滚出去!”女人喝骂。
很快,有一男子身影仓惶钻出纱幔,抓起几件内衫、衣裤、靴袜跟跄跑出内殿。
中常侍苻景几乎是掐着时间推开殿门。
十几名宫女,捧着盆、壶、香胰、巾帕、袖衫、披帛、垂裙
另有几名低级阉人提着热水桶,阵仗浩大却又悄无声息地进入内殿。
郑俨穿戴好冠服,正襟危坐地跪坐在前殿,喝着茶汤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苻景故意走到他身边,低声嗤笑:“想来郑君又被责骂了
在这方面,郑君可不如李郡侯,须得好好调理身子才是”
郑俨脸上闪过些尴尬,旋即苦着脸:“在下又非武人,身子骨自然不比李郡侯刚强!
太后连日召见,当真有些吃不消”
苻景低笑道:“妖人蜜多一死,太后心情愉悦,自然兴致高涨,郑君可不要扫兴才是!”
郑俨直摇头,“不若苻公帮忙说情,让徐侍郎来伺候几日?”
苻景笑道:“就不怕徐侍郎后来者居上,抢你的彩头?”
郑俨嗤笑一声:“他敢!没有我提携,他一个寒素能有今日?”
郑俨摆摆手,“苻公放心,徐纥做事有分寸,只管让他来伺候好了!让我多歇息几日!”
苻景颔首:“郑君有命,老奴自当遵从。只是他那身子骨,只怕也无法让太后满意”
郑俨暧昧地低笑起来。
似乎已经想象到,徐纥在床帏之内一边忍受责骂,一边卖力耕耘的画面
半个时辰后,更衣梳妆完毕的胡太后恢复雍容仪态,斜靠着凭几捧着银碗小口进食。
今日尝食典御成轨进奉的药膳很合胃口,胡太后多用了小半碗。
郑俨吃了些酒菜,禀报着关中战事的最新进展,还有北境六镇叛军最新动向。
“西道行台萧宝夤、都督元修义退保岐州,与羌酋莫折念生隔泾水对峙”
“云州刺史费穆屡屡出战,与六镇叛军互有胜负”
胡太后蹙眉思索片刻,“以萧宝夤为西道大行台,以东益州刺史魏子建为都督,年底之前必须收服秦州!”
苻景跪在一旁伺奉茶汤,闻言笑道:“军国重事,还是等明日召集高阳王、城阳王、广阳王、义阳王、李郡侯、徐侍郎一众宗王大臣到含章殿商议再定为好!
天子年岁也不小了,届时一并请来议政,就当是聆听太后教悔!”
胡太后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也好!”
郑俨本不想让天子元诩参与议政,可太后先一步应允,他也不好得多说什么。
“还有一事,与李郡侯有关,臣不知当讲不当讲”郑俨道。
胡太后不悦道:“吞吞吐吐,有话快说!”
郑俨忙道:“月前,李郡侯征讨南阳回京,其部下,幢将杨元让伪造军功,杨氏又出面打点,在李郡侯默许下,杨元让迁为殿中将军”
郑俨一边说,一边观察胡太后脸色,“被杨元让侵夺军功的队主出于不忿,在永宁寺内拦住僧慧上师,状告杨元让冒功之罪
两人在永宁寺,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
此事传开,中军多有不忿者。”
见胡太后眉头皱起,郑俨赶紧道:“如今,中军兵士多是南迁代人、司州军户,不论鲜卑、高车、氐羌还是汉人,大多数都是寒人、庶民出身
这些军士没有家世门第,唯有依靠军功升迁。
杨元让凭借家世侵夺军功,惹得中军兵士多有不满,担心这种事情以后会落在自己头上
如今四方不宁,洛阳中军守御京都,军心稳定乃重中之重!
李郡侯与杨氏如此做派,臣担心长此以往,昔年羽林兵变之事再度上演!”
胡太后脸色陡变。
神龟二年(519年),征西将军张彝父子奏议朝廷,限制武人因军功升迁清贵文职,引得羽林禁军暴动冲击宫城。
羽林兵士冲入张彝府邸,将其父子打杀烧死。
朝廷担心引发进一步哗乱,甚至不敢公开问责。
之后不论是胡太后还是元叉,都意识到武人军功不能随意剥夺,更不能和文官升迁完全混为一谈。
武人立功靠玩命,如果升迁受阻,怒火自然转嫁到朝廷头上。
兵士们敢跟敌人玩命,也就敢跟朝廷玩命。
所以近些年来,卖官鬻爵之风再怎么盛行,洛阳中军、内廷禁军始终为底层武人畅通升迁途径。
这几乎是军心稳定的最后底线。
幢将杨元让这一次侵夺麾下寒门武人的功劳,手段做得隐蔽,且是在主将李神轨默许下。
这种事当然不是第一次,更不是唯一一次。
只是这一次,被那个寒门武人捅出来,还传遍整个洛阳中军。
胡太后看向苻景。
苻景点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苻景瞪了眼郑俨,责怪他没必要拿这点小事做文章,故意在太后面前说李神轨坏话。
他之所以没有提前禀报,也是认为这点事不值得惊动太后。
郑俨故意把后果说得严重,不过是想趁机坑李神轨一把。
“杨津、杨侃皆是一时名将,不想族中子弟竟如此不堪,还得靠着家世侵夺军功谋求升迁?”
胡太后只字不提李神轨,只冷着脸拿杨氏说事。
郑俨一听就明白,太后不会因为这点事责罚李神轨,暗道了声可惜。
苻景轻声提醒道:“杨氏以协助朝廷犒军为名,向太府进献了三千匹绢、两千石粮!”
胡太后哂笑:“看来这杨元让,是杨氏下一代重点栽培之人。
也罢,看在杨氏体恤朝廷的份上,暂且不追究此次过错。”
胡太后又对郑俨道:“那军功被侵夺、状告杨元让的武人叫什么名字?家世如何?立有哪些军功?”
郑俨一愣,万没想到太后竟然过问一个小小武卒。
“这太后恕罪,臣不记得了”郑俨讪笑。
胡太后凌厉目光剜他一眼,“少把心思用在争宠起哄上!有这劲头,多替朕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尽快剿灭六镇叛军!”
“臣”郑俨吭哧吭哧说不出话。
“退下退下!”胡太后一阵心烦。
郑俨慌忙叩首,哭丧着脸趴在地上往后挪。
离开大殿前,还不忘对苻景递眼色,求他帮自己说说好话。
“一帮蠢材!关键时候没一个用得上!”胡太后馀怒未消。
苻景轻笑道:“太后息怒,郑君长处本就不在军务上。”
胡太后饮口茶汤,消了几分火气。
苻景见状,温言细语地把方才宫门前发生的事讲述一遍。
“天子糊涂!竟为一个妖人闯宫!”
胡太后满脸厉色,“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母后?!
若真是朕授意除掉蜜多,他难道还想跑到朕跟前,大吵大闹一场?”
苻景低声劝慰道:“天子少年意气,又受妖人蛊惑,难免冲动任性太后无须一般见识,只当作自家孩儿调皮不晓事罢了”
胡太后叹口气:“可他是天子,这般不懂事,叫朕如何放心把国事交给他打理?”
苻景一下子噎住,看了眼胡太后,心里很想问她,当真愿意还政退居后宫?
他不敢问,无人敢问。
答案只有太后自己心里知晓。
“下诏追授蜜多为太子少傅,命领左右邵达继续追查贼人!”
胡太后半闭眼,“就当朕给天子一个交代,希望他能明白朕之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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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肃宗践阼,尊后为皇太妃,后尊为皇太后。临朝听政,犹称殿下,下令行事。后改令称诏,群臣上书曰陛下,自称曰朕!”
——《魏书列传第一皇后列传》
此前文明太后也有过自称朕的阶段,北魏鲜卑族还保留母系氏族特征,母亲的地位非同一般。另一方面道武帝拓跋圭又搞出子贵母死的制度,属实有些对立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