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东郭,殖货里。
殖货里的居民以手工业、小商贾居多,也是洛阳城内商籍民的集中居住地。
陆氏这样的小商贾,也把家安在了殖货里。
一是方便往来小市照顾生意。
二来身为商籍,居住地受到严格限制,并不是想住哪里都能卖地置宅。
陈雄在陆氏家中住了三日。
当日逃出永和里,模样太过狼狈,浑身伤痕累累,又带着个血淋淋包袱。
参佐廨人多眼杂,这副模样回去只怕惹人生疑。
和老陈一合计,当即决定来陆氏家中暂避。
陆稚安顿好陈宁月芝,和老陈一块送他到陆氏家中。
陆氏兄弟见他这副模样大为吃惊,又见陈雅年含糊其辞,当即心里有数,没再多问什么。
陈雄在陆家住下,陆稚千叮万嘱一番,又赶回家中照顾两个小的。
陈雅年也照常上值,一家人对外表现如常。
陈雄还有军籍在身,偶尔离家几日无人会生疑。
这日午后,陈雄拎着竹篓、鱼竿走到陆家后院,一片半是菜地、半是花圃的空地中央,有一方小池塘。
近两日闲得无聊时,他便会来此钓鱼。
洛阳的天气自从过了六月初二,便是一阵晴一阵阴。
气温倒是凉爽了,可一阵细雨斜阳,总是弄得浑身湿漉漉。
陈雄挖了些蚯蚓,支好马扎,往鱼钩上穿了条蚯蚓,鱼竿一抛扔进池塘里。
又从竹篓里掏出一卷书,把竹篓系好绳子扔进池塘。
然后,他便一手持鱼竿,一手捧书,眼睛看着书卷,开始钓鱼。
池塘里的鱼虾有没有咬钩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这个环境下,他能够用冷静的头脑,重新审视自己当前的处境。
杀了尔朱世承和蜜多道人,坏了尔朱氏潜藏宫禁的谋算。
又和尔朱世隆照了面、交了手。
不管尔朱世隆会不会把他当作太后爪牙,他和尔朱氏的这点“小过节”算是结下了。
先不管尔朱荣会怎么想。
尔朱世隆那家伙,不论从历史名声来看,还是当日接触来看,都不是个大度宽容之人。
再说,他杀的可是尔朱世隆的亲弟弟。
想来,这家伙会把他记恨在心。
尔朱世承和蜜多道人的身份见不得光。
所以,即使尔朱世隆见过他的样貌,今后查到他的身份,也无法指认他就是刺客。
同理,他也无法证明蜜多道人是尔朱氏派来,潜伏在大魏宫廷之内的奸细。
如果暴露他是刺客,只会招致天子元诩的怒火。
他和尔朱世隆,彼此手上都有对方不是把柄的把柄。
所以这桩意外,查来查去不可能有结果,只能不了了之。
蜜多道人是尔朱氏派来的重要细作,他一死,用不了多久,消息就能传回秀容川,传入尔朱荣耳朵里。
陈雄不禁皱起眉头。
鱼钩垂入水面的地方升起一连串小泡,他也丝毫不觉。
得罪尔朱氏,让他出走晋阳,提前过躺平生活的计划严重受挫。
就算他只是小虾米,不被尔朱氏放在眼里。
可尔朱世隆想来不会忘记,杀死亲弟弟的凶手。
这家伙可是尔朱荣身边的左膀右臂,尔朱氏的代表人物之一。
陈雄眉头愈紧。
去晋阳是为了提前下注、押宝。
尔朱集团、贺拔集团乃至将来的高欢集团,都会围绕晋阳做一番经营争夺。
要想凭借先知先觉吃到时代红利,晋阳的机会绝对比洛阳多得多。
可现在,他直接把大庄家的人给杀了。
坐不上牌桌也就算了,弄不好连小命都保不住。
对于他来说,继续留在洛阳,反倒是当下最稳妥的一条路。
最起码洛阳的秩序尚未崩溃,大魏朝廷的最后一丝元气聚集在这里。
不象关中,诸胡反叛自立旗号,俨然一副十六国重演的乱局。
也不象河北,连年干旱赋税沉重,百姓被压得喘不过气,滔天怨气已经在蕴酿剧变。
更不象淮南荆襄,常年南北对峙,乱兵、流民、盗匪汇聚成流。
梁州、益州又太过偏远,几十上百人的小队伍,想要平安迁徙前往,几乎是不可能。
可是留在洛阳,他又能做什么?
陈雄左右手鱼竿、书卷对换一下,换了个沉思的姿势。
首要诉求肯定是保命。
不只是在两年后的大变局里保命,还要带领一家子平平安安活下去,活得好。
要想做到这一点,谋取官职投身权力场,无疑是目前摆在他面前的最好选择。
掌握权力是为了调配资源,有粮有钱才能拉起一支属于自己的人马。
手里有了武装,才有保命的本钱。
至于更长远的路,那是在性命有了保障之后,才有资格考虑的问题。
“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好象又回到原点
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老老实实投靠李神轨
最起码一两年内,能风风光光过好日子”
陈雄吐了口浊气,满心郁闷。
如果他现在哭着去求李神轨再给次机会,也不知人家会不会答应
曾经的李郡侯他弃如敝履。
现在的李郡侯他高攀不起。
什么叫世事无常,造化弄人,陈雄现在可算是深有体会。
“算来算去,如今能用的人脉,好象只有好大侄陈元康,和临洮县主元明月”
“陈元康毕竟年轻,远没有进化到高欢谋主的境界
好大侄对我一家倒是不错,可格局还是小了些,向上的人脉也不怎么靠谱”
“元明月这女人知道我杀了蜜多,应该会很高兴才对
元明月毕竟是宗室近亲,如果能借助此次机会,在胡太后面前露露脸,说不定能成为他向上攀附的捷径!”
唔
陈雄沉吟着,恍然间意识到了一点。
他和胡太后之间,只隔了个元明月。
他和大魏王朝最高统治者的距离,似乎并不遥远。
且不论胡太后能力、品行如何。
最起码两年之内,这婆娘都会是王朝至尊,大魏公卿臣民所认可的最高掌权者。
陈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脸上表情变得很精彩。
他和尔朱氏这点过节八成过不去了。
按照目前局势发展下去,两年后尔朱荣必反无疑。
也就是说,尔朱氏和大魏朝廷的矛盾不可调和!
那么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
投效朝廷平乱安社稷,两年后阻击尔朱荣!
即便不成功,也能在此期间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势力,增加乱世保命的筹码!
陈雄“嘶”地猛吸口气。
换个角度思考问题,果然通达壑然许多。
只是没想到,大魏王朝这艘破船,最后竟是他主动选择登船。
这船破是破了点,却是他现在攫取权力的唯一途径。
谁让他开局投在了洛阳,还倒楣悲催地杀了尔朱荣的堂弟。
以前嫌弃手里的牌烂,总想着换一把好牌。
毕竟,谁特么穿越到525年,还想和元魏朝廷、胡太后、元诩绑一块?
谁不想抱尔朱荣、贺拔岳、高欢、宇文泰大腿?
葛荣的小细腿也行啊!
谁不想拉支队伍自己当老板,本钱在哪?!
既然好牌没他的份,只能硬着头皮打烂牌。
所谓顺势而为,就是这个道理!
就算最后打不出王炸,做不了时代浪尖上的弄潮儿,保一家老小活命,安心投靠天命枭雄,继续做打工仔也不错。
成王败寇看似轻飘飘一句话,可一本史书翻过去,几人有资格说出口?
实力没到位之前,还是务实些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