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是天父与他子沟通的桥梁。
这道神圣壁垒于第一片田地,第一口水井出现之前,就已承载着卡尼亚村的一百六十六个灵魂。
在这座信仰永恒太阳的教堂里,最重要的不是圣徒受难的刑架,而是那扇正对天父注视的圆形镂空窗。那是精巧到足以让制造它的匠人享有盛名的神圣器物。
在窗的中心,镶崁着一幅历经风雨的圣徽,它布满尖锐光芒的圆形徽记中央,刻画着代表怜悯与生命的圣徒圣泊利尼。
圣徒慈悲地怀抱着新生的幼子,给予迷茫者无尽的鼓舞。
在过去所有的日子里,无论冬夏,永恒的阳光都会穿过这扇窗,在圣泊利尼的圣徽之后迸发开来,将璀灿的神圣光芒投向每一位寻求宽慰的信徒。
但在这个冬天,不知是因为积雪,还是因为窗框的朽坏,那圣洁的光芒反被圣徽本身完全遮挡。
扭曲的阴影开始在这神圣之地延伸,在冰冷的石砖地板上拖拽出一条可怖的巨大阴影。
黑色的太阳模糊了祭坛,也模糊了阴影中那两人的面孔。
教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风在石头缝隙间尖啸。
“他们去捡了。”马特奥捧着粗糙的圣象,干涩的嘴唇隐隐刺痛,“去边缘,像贼一样。”
神父安塞尔莫没有回话。
这违反了领主的命令。而且他也知道,这些偷偷摸摸的人里,很可能就有马特奥自己。
但他又怎能责怪仅仅是为了活下去的村民?
“那些沾满泥巴的树枝烧不了多久”
“天父啊。”村民继续喃喃自语,“春天还没有一点暖意。”
“不能去蓝羽林里,我们就没有柴火难道要拆光所有的栅栏吗?它已经挡不住野兽了我们熬过了最冷的冬天,孩子们却要冻死在春天里
他想要抬头,却停顿了一下,忍受着冻疮的不适。
“林子里有浆果和坚果。没了那些补充,我们撑不到收获。上一年的收成不好,我们播下了种子,却不一定能看到那一天。”
安塞尔莫枯瘦的手掌按着经文集,苍老的面孔满是疲惫。
他张开嘴,想说一些关于“天父的试炼”或“忍耐的美德”之类的话,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看到了马特奥的眼神。
那双悲哀而虔诚的眼睛不是在祈求安慰,而是在质问。
神父只能张开嘴,呼出一口无力的白气。
“我的孩子,天父在考验我们。即使在最深的阴影中,他的光芒”
“那我的兄弟呢?”
村民突然抬起头。
他的声音很小。
而神父却在这股诚挚的力量面前退缩了。
“要是老爷的命令真有道理要是森林里的秘密真是为了保护我们”马特奥哽咽了,“那我在冬天前去送马的兄弟,马科斯他为什么没有回来?”
“他冒着风雪把那匹中箭的马送回了城堡!他做了最忠诚的仆人该做的一切!可他没有回来!”
“我每天为万灵的天父祈祷。”他低下头,双手高高捧起手中的圣象,“我省下最后的麦粒,我在孩子吃饱之前供奉给他。我祈祷我的兄弟平安,我祈祷寒风停歇。”
“但天父何在?他放弃了他的孩子了吗?”
他用额头亲吻着地上那片可怖的阴影。
“寒风已经吹进我的骨头了,神父。我能感觉到,它在啃咬我。”
“父亲的血为孩子而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万灵的天父躲进了阴影中,他的血不为我们而流了,他不再是我的天父了,安塞尔莫。”
“我会把我的血,我的斗篷,我的面包,都留给我的孩子。我会先死,随后是妻子,再然后是孩子们。”
马特奥不再看神父,他的呢喃只说给那个沉默的木头听。
“把我的血给你把我的苦痛也给你”
“你若是真的有灵你若是在这片黑暗中还能听见”
“我恳求你,赐我解脱”
他不再说话。
马特奥将那尊圣象轻轻地放回了祭坛的底座上——正好放在那片黑色太阳阴影的正中央。
他没有再看神父一眼,跟跄着站起身,走出了教堂。
有两人牵着马迎面而来,马匹精壮,衣装厚实,似乎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他没有理会他们,只是解脱地流着泪向前走,等待着一把剑刺进胸膛。
他没有等到。
“天父在上啊。”维瓦尔看着马特奥宛若失去了灵魂的背影,再小心地打量着诺文越来越差的脸色,轻叹着摇摇头。
“看看这村子这都被变成了什么样。”
“先生,我们还进去吗?”
诺文斩钉截铁:“进去。”
两人走进昏暗的教堂主殿,看见那位神父独自僵立在原地。
他一动不动,久久地凝视着祭坛上那个被他自己的神所吞噬的圣象。
“请您等侯。”安塞尔莫低声说。
恐惧和怀疑是魔鬼的低语,而他拥有盾牌。
随后,他用力翻开那本破旧的经文集,用尽那身枯瘦身躯的全部力气开始念诵。
“因为黑暗是暂时的,”爆发出来的声音撞击着石壁,激起一阵洪亮的回响,“而光明永恒!”
诺文能够听到,他的语速在慢慢加快,语调也变得清淅有力。
这定是神父念过上千遍的句子,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他继续念下去。
“坚守你们的忍耐,直到阴影的途径走完。正如永恒太阳管束他无上的伟力,只为在既定的时刻带来黎明。那些忍耐到底的,必得到光辉的冠冕”
冠冕这个词汇给了他力量。
他接着念诵正义的篇章。
“不要惧怕不义之人!”他念道,“因为天父的注视就是最终的审判!他的光芒穿透城堡的石墙,也穿透农舍的茅草。一切隐藏的诡计,一切不公的契约,在他的辉光下化为灰烬”
化为灰烬。
神父不由浮现出马科斯在出发前那份憨厚又强撑勇敢的面容。
马科斯他为什么没有回来?
他低下头,试图重新聚焦于经文,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迟疑。
神父慌乱地翻到美德篇,试图用最根本的教义压下那可怕的念头。
“你们的美德,是内心的火焰。在严酷的寒冬中,守住这火种”
安塞尔莫在背诵,他已经不再注视或抚摸着经文,空洞的眼神越过经文集,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祭坛投下的那片黑暗。
神圣的文本变得陌生,无论如何磕碰唇舌,他都象被夺取了宣讲的能力一般呜咽。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念不下去了。
这些曾经给他带来无限安慰和力量的经文,如今变得无比空洞和讽刺。他颤斗着合上了经书,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神父跪倒在地,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掌心,痛哭流涕。
在这片破碎之中,他听见两个声音。
“唉,神父”马夫不知所措地试着拉了一把他的衣服,反倒露出了枯瘦的脊背,“这不是你的错”
而另一个声音则稳固,却包含怒火。
“这就是你的错。”
“信而不行,与非信何异?”
“站起来。”诺文命令道,如同最严厉的父亲,“然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