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
埃尔昆卡的所有商人都想知道。
正如同被鞭打的病驴一样,这些被银币驱赶着的可怜灵魂,几乎已经快被近期来的一系列异象逼疯了。
于是他们纷纷涌向肮脏而混乱的外城区。
昆卡确确实实是一片苦寒贫瘠的边境,但它并非那种与其他国家接壤的动荡地带,它的边界只局限于太阳天父的光辉。
早在萨拉贡王国立国之初,这里就是雄鹰版图上最忠实的一块血肉虽然并不怎么重要。
如果要让此刻正在外城区的泥泞与污秽中挣扎的三名小商人来做个比喻,他们毫无疑问都会同意:这就是一块在烂凳子上坐到发硬发臭的屁股肉。
掉一块也没什么好心疼的。
被古老城墙裹死的内城早已无法发展,而在散发着恶臭的护城河之外,便是一大片乱糟糟的棚户区。
这鱼龙混杂的地方自然也有其功用,这是穷人们的家,劳工们绝望等待工作的市场,又或者是村民们等待出城进城的歇脚处,牧民托管牲畜的临时兽棚
肮脏,却也尤其必要。
而那些好不容易在内城有了房产,自诩为体面人的小商人们,此刻却只能捏着鼻子,重新钻回他们那卑微的过往之中。
他们一边低声抱怨,一边在跌跌撞撞中左顾右盼,查找着那个该死的目标。
尽管花了不少闪亮的银币打点,可要找到那里,还是花了他们不少时间。
那间低矮的窝棚酒馆,被死死夹在两栋破败的建筑之间。一边是臭气熏天的制革匠铺,另一边是同样恶臭,但还额外附赠了吵闹的兽圈,不断用咩咩的叫声攻击着所有路过的人。
它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开在高处,被木板钉了一半的取光口,门是橡木,却饱经风霜,布满了划痕、污垢或者酒鬼的呕吐物。
这还不是更糟糕的
那后面甚至还贴着一条排污渠!
歪斜的招牌被风吹得都荡起来了,商人们捏着鼻子,瞪大眼睛看了许久,才从木板上面找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酒杯。
“蛛网”
这就是它的名字。
“喂,就是这了?”一个商人低声说。
“天父在上啊,快点完事吧。”另一个商人厌恶地跺着脚,“别让人看见我们来了这儿!”
没开口的商人左右看了看,轻轻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酸和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酒馆内没有壁炉,只有吧台和角落点着几盏劣质油灯,湿气和烟雾几乎遮挡了所有人的面容。
商人们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互相簇拥着壮胆,他们踩进稻草地垫,在斜对着门口的吧台那里看清了一个壮硕的中年人。
他缠着头巾,背靠着墙壁,用一块大概和地板一样脏的布擦拭着酒杯。
见到有客人,他停下了动作,却依然保持着擦拭杯子的姿势,只有眼皮微微向上抬了抬。
商人们咽了口唾沫,完全没注意到一个东倒西歪的醉鬼已经靠在了门口。
“谁给你们引的路?”老板瓮声开口。
“是‘独眼’”
老板停顿了一下:“一次三个他要学会收住手。再有下一次,我会让他的绰号变成瞎子。”
三人瑟瑟发抖,试着后退,却惊恐地发现后路已经被挡住了。
“这与你们无关。”他继续低头擦拭杯子,“希望他说清楚了规则。别讲废话。”
“呃,先生。”第一个商人不熟练地抖出一排闪亮的银币,小心开口,“骑士老爷们最近定了更多的酒,还要求打造全套的铠甲和武器,这不太寻常,会不会是”
“某些冲突的预兆?”
他想说的其实是:是不是要打仗了?
另一个商人也同样为自己的生意担忧:“听说好几个骑士都摔断了腿,我还见过有医师和修士带着药去他们的庄园”
老板没去看那些银币:“或许只是在训练。昆卡太久没有战争了。”
最后开口的商人担忧的是另一件事:“城内外各种正规的药剂师或不正规的野医最近怎么越来越多了?”
“他们是路过还是要常驻?我在行会打听过了,他们都是外来的”
老板抬起头,注视着询问药剂师的商人。
他抬了抬下巴,商人后知后觉地取出银币。
“他们在找东西。”
“呃,没了?”
“我说完了。”老板平静地拿走银币。
三个商人面面相觑,心中愤愤不平,可又不敢开口。
他们只能硬着头皮,转而谈起那个最让他们不安的共同话题:“还有蓝羽林的禁入令!领主禁止任何人进入蓝羽林。可那片林子本就只属于领主,怎么突然又下一道令?”
“那旁边还有个村庄,本来就不大,如果捡不到柴火,我看他们全都得冻死”
“那儿的收成也不好”
商人们议论了一会,不由忧虑地皱起眉头,那个村庄恐怕不会好过了。
他们当然不在乎那个遥远村庄的死活,可领主的这次命令实在是太反常了。一个暴虐的,无视村庄死活的领主,天知道哪天就会把刀砍到他们头上。
那混蛋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他们看向酒馆老板,寻求答案。
壮汉安静地擦拭着杯子,直到商人们把所有银币都掏出来才开口:“‘她’不在,我不说没把握的消息。”
她?
“她”是谁?
商人们茫然地端着空空如也的钱袋,涨红了脸。
该死的独眼!他们心里暗骂。这地方根本不靠谱!
三人看了看那个重新让开了门口的醉鬼,只能认栽。他们叹了口气,拉低兜帽,低着头又钻出了酒馆,只期望别被任何熟人看到。
老板的眼神从他们的背影抽回,看向角落阴影中的一个身影。
他清楚,即使‘她’不在,在这个酒馆之中,也还有一个人能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拼凑出真相。
泊瑞克斯吊儿郎当地坐着,后背靠在墙壁上,一手搭在桌上跨着酒杯,一手粗鲁地垂下来,看起来就象个混日子的失败者。
见到老板的注视,他微笑着举杯回应。
作为横跨北境的乌鸦商会中一名罕见的,近乎是白手起家的大商人,他依然保持着一些年轻时的“坏”习惯。
他喜欢倾听,喜欢观察,喜欢在这些最肮脏的酒馆里,从每个人细微的表情和不经意的谈话中查找痕迹。这,往往比那些所谓上层宴会上的消息还要灵通。
商会里那些生来富贵的同僚们总是暗中嘲讽他不够体面,但泊瑞克斯从来都不在意。
一件东西必然有它映射的价值,但这份价值不一定是以银币来衡量。
他混迹肮脏的酒馆,所以他就能比那些只参加酒会的同僚们更早闻到风声。
他没有显赫的家族,所以他还能有一个爱自己的妻子和愿意和他一起玩的孩子。
泊瑞克斯的理念向来就是如此简单。
大商人愉快地思考着那些复杂的信息,目光却也在酒馆中不断搜寻,很快,他又找到了两个生面孔。
他们蒙面——这在蛛网酒馆中是允许的。但泊瑞克斯一眼就能看出来,其中一位经验丰富,举手投足都十分老道,至少摸爬滚打了十几年。
而另一位呢?尽管衣物伪装做的很好,但他的动作太生涩,眼睛也到处乱看,绝对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贵族的孩子?却带着一位混迹底层的精锐护卫?
这在昆卡领只有一种可能。
泊瑞克斯一瞬间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不过他并没有戳破。
安东尼奥瞥了角落中的那个人一眼,靠近吧台,将一个扁包压在手肘下,缓缓挪过去。
老板看了一眼,用抹布抹回柜台下,发黑的银币发出一声闷响。
“说。”他压低声音。
“有没有听说过萨贝尔这个名字?我要知道,他是否在药剂师行会的名录上。”
老板挑了挑眉头。
这个名字在本地不算常见,他没听过这号人,但既然值得让人专门查找
“至少不在昆卡的名录上。”他借着擦拭的工夫低语。“我会留意。”
老兵不动声色,立即带着年轻人转身出门,毫不拖泥带水。
“透露点消息?”大商人举了举杯。
老板做了个口型:“药剂师。”
泊瑞克斯若有所思。
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药剂师这个词已经第二次出现在了蛛网之中。
他并不在意那个骑士之子的小秘密,而是开始耐心地梳理编制整张网络,从中寻觅着一颗闪亮的宝石。
第一根线,骑士们正在订购新武器和铠甲,还有更多的酒。有人受到断腿的重伤。
第二根线,领主大张旗鼓地下达了一个毫无必要的禁令。
第三根线,医师和修士频繁来往骑士们的庄园。有人在查找指定的药剂师,城内外出现大量没有身份的野医
等等。
商人将野医这根线单独拆了出来。
它现在不起作用,修士绝不愿意和那些摸不清底细的野医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将所有有用的信息收束,他满意地得到了一张整洁的网,它明晃晃地捕获着真相这颗宝石,闪闪发光。
领主的疯狂命令是一个谎言。
它不是强势的禁令,它是虚弱的掩饰!
领主大张旗鼓地宣布禁令,恰恰是因为他没有能力去执行它。
他或者他的骑士与军队,被林子中的某物打败了,而且败得很惨。而他必须阻止其他人发掘这个足够让他颜面扫地的真相
而如果领主已经无法落实这个疯狂的命令
他的领地,他的铁矿,他的权力,他的贸易特许
泊瑞克斯将麦酒一饮而尽,微笑着踏出大门。
一切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