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渐渐被蓝羽林吞没。
再没有什么队列可言了,骑士和步兵被迫混杂在一起,在小径上挤成一团。每一次脚步落下,都伴随着枯叶或薄冰被碾碎的咔嚓声。
他们已经深入了林带一小半,没有任何箭矢射进这支脆弱的队伍。
行军中重复细碎的噪声只让士兵们心烦意乱。
可所有人都知道它们存在。
它们就在那儿——
“哗啦啦”
“啊!”
有士兵踢到了那些骨头和贝壳制作的响片。他惊恐地叫了一声,引得身边三人对他怒目而视。
“蠢货!”一个骑士喘着粗气骂道,他不得不侧身让开,沉重的板甲护腿刮擦着灌木。而他牵着的那匹战马不安地踏着冻土,呼出浓密的白雾。
战马们已经习惯这种无处不在的恼人干扰了,它们烦躁,却也不象刚进林子那样惊恐
可现在,哪怕前面是一堆尖枝,它们也会固执地撞上去,让骑士们不得不花费更多精力来控制。
阿马迪斯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他紧紧抓着自己那匹小马的缰绳,能感觉到它在微微发抖。
他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
“呼哈”
这是他左前方那位骑士的呼吸声,通过头盔的面罩缝隙传出来,沉重得象个快要病死的老人。
“以圣徒之名护佑我们的前路”
两个私兵挤在一起,贴着耳朵低语,其中一个的眼睛死死盯着树上用暗红颜料画出的尖锐符号。那就象一根矛戳进了他们的胸腔。
“魔鬼魔鬼的记号”
阿马迪斯在路上看到了很多这样的标记。
他不知道那些符号的含义,也不想去猜测那些暗红色的颜料究竟是什么。
“是猪血。”安东尼奥低声说,“野猪”
他话还没说完。
哗啦啦啦啦——!
一阵清脆的金属片撞击声猛然在队伍右侧炸响!
“陷阱!”
阿马迪斯的心脏瞬间跳到了喉咙口。他那匹温顺的母马竟都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甩着脑袋就要挣脱!
老兵猛然转身,一把拽过少爷,用力攥紧缰绳。
“别动!稳住!”骑士们乱作一团,咒骂着去拉扯受惊的马缰。
“冷静!什么都没有!”佣兵队长冷酷地喝道,声音短促而毫无感情。
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用包裹着硬皮的靴尖,猛地踢向路边一丛枯叶。一串用兽骨和金属片穿成的响片被踢得飞起,哗啦啦一阵乱响。
队长拽起那根草绳,看了一眼,冷哼一声甩开。但骑士之子依然能看到他略微起伏的胸腔。
恐慌平息了,但羞辱和更深的恐惧取而代之。
他们又被耍了。
仅仅是多了一小串金属片,整支队伍又象刚进林子那样乱成一团。
领主狂热的叫嚷从后面传来:“快点!别为了一堆烂响片就停下!它们只是野兽!这是一场清洗!为了我家族的荣誉!”
没有人回应他。
从那一刻起,所有人的视线都黏在了地上。
阿马迪斯觉得父亲的板甲从未如此沉重过,他茫然地看着整支队伍弯腰低头,就象在田间拾取麦粒的农夫——不,比那更糟,农夫至少确实能捡到一些饱满的麦粒。
他们变成了一群只想对着土打洞的地鼠。
骑士之子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由自主地盯着脚下。毕竟头盔如此沉重,低着头看路也很正常
“抬头,少爷。”老兵的声音突然响起,言简意赅。
他从腰间解下水袋,递给阿马迪斯。年轻人摇了摇头,他并不渴,只是觉得胃里阵阵发紧。
“喝。”他粗暴地掀开少爷的面罩,命令道。
年轻人只好照做。
冰冷的淡啤酒流过喉咙,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老兵的皮手套强硬地撑起他的头盔后颈,强迫他抬起下巴。
“别盯着地上。”
“忘了你的脚吧,少爷,你已经踩在地狱里了。”
“向上看,我的小阿马迪斯少爷。看那些树枝,看光线照不到的地方,看那些阴影躲藏的地方。”
他绷着臂膀,握紧了盾。
“快了。”老兵喃喃着,“少爷,那些豺狼也累了。他们走得越来越慢了。”
“什么?我我不明白”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前方的树冠。
那里似乎有一抹反常的阴影。
察觉到这份目光的甘菊悚然一惊,他立即垂下望远镜,盖住镜片。
“反光了?”
战鼠们摇摇头:“不可能,太阳的位置是固定的。我们测试过,地上看不清这里。”
“那就是直觉。”甘菊咬着哨子,咧开半边嘴,“那个人不简单,记住他。”
“灰白罩袍,纹饰很浅,没有弩,只有盾,应该是那个小骑士的侍从。”
“别让他有机会通知其他人。”
“还有那些前面的步兵或许是维瓦尔先生说过的莫加瓦尔雇佣兵。他们经验丰富,已经多次检查过我们的埋伏点,四队被迫转移位置。”
“这些人的威胁最大,远胜于那些骑士。”
在他身边,有另外六只战鼠,其中两位操控着重弩,另外四位的手弩也已上弦。
“诺文先生有令,我们的内核目标是制造混乱和恐惧。先歼灭传令官和骑手,再打击先头部队,同时对马匹进行骚扰,如有危险,立即撤离。”
“记住,射击窗口转瞬即逝,每一根重箭都要珍惜,如果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就换一个目标。”
战鼠们用尾巴互相轻轻拍了一下,传到甘菊身上。
士官鼠安静地潜伏在阴影中,等待着那支军队越来越近。
恐惧,是比刀剑更强大的武器。
他抬起手。
三。
二。
一。
“啾——!”
哨声猛然吹响,林间鸟鸣声回荡。
“动手!”
树林两侧,那些灌木和枯树上的轮廓突然分离出来,端起手弩,对准队伍中央放箭。
几乎下一瞬间,五根重箭就已经呼啸着从林间飞出,直直冲向骑士们的战马!
“撒铁钉!重弩组装填!手弩组分散作战!持续骚扰!”
“准备下一轮射击!”
队列前方那个冷酷的莫加瓦尔人第一次停下脚步,他侧身在盾后,用布擦着脖颈下流出的汗水。
就是那一刻。
“咻!”
“咴——!”
尖锐的破空声霎时炸响,战马惊恐地嘶鸣,紧接着,不是几声,而是连成一片,是阿马迪斯根本无法分辨的嗡鸣开始不断回荡。
两侧的森林露出了獠牙,它开始向中间咬合,蝗虫般密集的小弩箭从每一个难以察觉的缝隙中泼洒而出。
它们的目标不是骑士们厚重的头盔和板甲,而是更低,更脆弱的地方——马匹的侧腹,以及士兵们来不及防护的小腿和脚踝。
混乱,在千分之一秒内被点燃!
一道黑影划过骑士之子耳边,阿马迪斯茫然地转过头,看见领主那面招摇的家族徽旗猛地一顿。
旗手宛若被无形巨拳砸裂,血泥飞溅,整个人向后掀飞出去,那具身体在空中划出弧线,然后咔嚓拖出一道沟壑。
那面像征着领主家族,像征着领地荣耀的彩旗,无力地倒下来,沾满了污秽。
阿马迪斯愣在原地,他呆呆地拿着那根短矛,那副污浊的史诗被彻底撕碎,露出那些绘制画面本身的鲜血和泥浆。
他甚至忘记了躲避,忘记了恐惧,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地狱般的景象。
“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