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缓缓行进。
所有人都闭口不言,只听号声进退——或者说,只有进。
领主只让他们前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命令。这股压抑的死寂让所有人如芒在背。
骑士们策马缓步前进,徒步的武装随从偶尔会被落在后面,和另一位随从交换行军马的安东尼奥也不例外。
他拖沓着步子,眯起眼睛,竟落后到了后勤马车旁,听着里面叮叮当当的清脆动静。
老兵等待着时机。
很快,一阵寒风吹来,掀开货物顶上破布的一角,露出掩盖在下面的东西。
一排排细长玻璃瓶,装满黄绿色的粘稠液体,这是炼金术师炼制的毒液。安东尼奥太熟悉它的效果了,几分钟就把肉融的只剩骨头,就算迅速冲洗干净,也会抽搐不止。
在后一辆车上,满载着火油。它们盛在不起眼的陶罐里,但那股独特的气味骗不过老兵的鼻子。
最后,是粗盐,足有数十袋之多,沙沙作响。
安东尼奥的皱纹已经象干裂的大地那样明显了。
毒液、火油、盐
这是灭绝的工具。
领主疯了。
他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并且准备用最残酷的方式去达成目标。但与此同时,他又被某种可怕的偏执所控制,不顾一切地将整支队伍拖入地狱。
老兵不再停留,加快步伐跟上骑兵队伍。他远远地看着阿马迪斯,那年轻人映衬在远方林带之下,像只小鹿一样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安东尼奥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他要如何才能保护这个天真的孩子?
他只能回到少爷身边。
阿马迪斯渐渐从兴奋中平静下来,小声问他最信任的叔叔:“猎人和民兵呢?领主为什么不派他们开路?”
“我们快到蓝羽林了,不是吗?难道他要我们从林间的小路穿过去?”
骑士之子困惑地看向周围,已经快到森林边缘了,可领主却没有发出任何重整队列的命令。
整支队伍就象被一只大手攥紧了一样,变成了一条杂乱的细线,正准备塞进那个唯一的针孔。
阿马迪斯没来过蓝羽林,但他听爸爸说过骑士们是怎样狩猎的——轻装、小队,再找猎人引路,最好沿着河。可以骑马,但只能用来代步。
现在,他看到领主完全违反了所有的这些常识,这不得不让他感到焦虑。
安东尼奥沉默了一会。
他感到疲惫。这样的队伍不堪一击。
雇佣兵-骑兵-步兵从前到后排列,旗帜显眼,长枪毫无用途,后方带着的重弩怎么找射击位置?沾了炼金毒液的重箭又能射到什么?前面的骑士吗?
他试图在脑海中调整队形,但绝望地发现,只要领主还让他们继续向前,再怎么组合也无济于事。
“领主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说,“如果他真能听进去,就不会在这个时节出现在这里。”
“少爷,跟紧我。林子里马不好走,你应该和我一样步行。”
“但,但我是骑士!我没有爸爸那么强壮,不能穿着铠甲走那么远”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却被叔叔忧虑的面容折服了。
“好吧。”他低声说,“到森林里我就下马。”
队伍抵达了林带入口。
两侧树木歪斜着,枝叶交错,将天空分隔成一片片碎屑。在那最中间,有一条能供两马并行的土路。
老兵知道,道路是由马车的宽度决定的,这条土路可以用来运粮,贸易,可就不应该用来行军。
它太弯,太窄,即使是一条宽上十倍的直路,在森林之中依然危险重重。
就在队伍即将踏入林带的一刻,领头侦察的雇佣兵突然停了下来,管家骑着一匹矮马,急匆匆地回到领主身边报告。
暴怒的桑吉诺领主马鞭一挥,高声催促:“前进!进军!不要拖延!”
他听起来象一头发怒的狮子,阿马迪斯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他挺直脊背,抬起头盔的护罩,模糊地看到小路旁有一个黑点。
随着队伍缓缓靠近,所有人都看到了。
那是一个稻草人。
它笔直地立在林道入口,身上穿着一套完整的板甲衣。但那里面没有身体,只有干草填充,被绑在一根木桩上。
甲片间的布料上,有几个不起眼的小破洞,尖而深,显然是被某种弩箭贯穿留下的。
骑士们的呼吸停滞了。
“有人去过前面”安东尼奥瞳孔一缩,几乎要嘶吼出声。领主早就派过士兵了,但他们没有回来!
敌人绝对不是普通的野兽!
他们有武器,有智慧!他们将阵亡士兵的装备剥下,完整地摆在这里,就是为了挑衅和警告!
就在众人震惊之时,几名走在前方的雇佣兵迅速冲上前,他们甚至没去看那个稻草人,而是迅速将旁边一块木牌拔出来,用刀大力劈碎。
那木牌雕刻得横平竖直,上面用人类的语言,以正确无误的语法,镌刻着一行字:
“我们会保护自己的家。”
“烧掉它。”莫加瓦尔人的队长冰冷地开口了,火石摩擦,干草堆积,火苗瞬间吞噬了木牌。
他们卸下毒液,明晃晃地绑在箭上,分散成小队。
这一举动没有带来安心,只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他们没看见上面的字,但既然雇佣兵要特意烧掉它,那上面一定写了某些东西。
某些文本,某些警告,某些不能被他们看到的东西!
领主欺骗了他们!他要把他们赶去送死!
几乎是同时,领主突然爆发出一声狂吼。
他双眼布满血丝,面孔扭曲,猛地将战马前蹄扬起,对着寂静的林地咆哮道:
“亵读者!不洁之物!你们胆敢侵犯我的领地,挑战我的权威!”
“高贵的骑士,纯洁的战士,听啊!”
“我们将用钢铁和火焰,将亵读彻底净化!驱逐这片土地上所有肮脏的野兽!为荣耀,为纯洁,为我的血脉——冲锋!”
他挥舞着骑枪,指向林地深处,癫狂如恶魔附身。
没有任何人被他的话语所振奋,士兵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阿马迪斯僵硬地坐在马背上,拿着那根短矛,望向那片狭长的林带,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可笑。
他的敌人不是野兽。
他们认字,他们会写字,他们有弩,他们有智慧。
那他们会有家吗?他们会有学士吗?他们此时在做什么?
他会杀人。
天父在上啊,他要杀人。
同样他会被杀。
这不对。
这不是他想要的荣誉和正义。
阿马迪斯哆嗦起来,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忍不住想要查找父亲的身影。
他没有找到。
他只看到身边的其他骑士,他们的脸上遍布阴沉,没有人再看领主的旗帜,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凝视着那片幽深的蓝羽林。
林中传来清脆悦耳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