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凡这一两银子，花得值当。
小德子这等近侍，成事或许不足，败事却定然有馀。
这宫里的规矩，向来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似这般不高不低、恰恰能压你一头，又时刻能盯着你、拿捏你的人，若存心与你为难，比那高高在上的主子更要难应付十分。
用这微不足道的银钱暂且稳住他，扫去前行路上的一块碎石，于陈小凡而言，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只是，万贵妃骤然传唤，所为何来？莫非刘喜已等不及要听那“走动”的成效？抑或……另有变故？
陈小凡的心倏然又提了起来，脚下不由得加紧了几分。
这万秀宫的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上几分，幽暗几分。
他须得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眼前这未知的关隘。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苑，越往里走，守卫越发森严，净军高手林立，眼神锐利如鹰。
引路的小太监面白无须，步履轻捷，落地无声，显是身负上乘轻功。
连个其貌不扬的小太监都有如此高的武功，陈小凡暗自凛然，不愧是宠妃的寝殿，果然是龙潭虎穴，藏龙卧虎。
他收敛心神，将一切杂念尽数压下，只馀下全然的恭顺与卑微。
至正殿外，通传声落，那沉重的殿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陈小凡深吸一口从里传出的一丝暖融香腻的空气，低着头，迈着细碎谨慎的步子，踏入殿中。
时值二月中，外面尚有春寒料峭之意，这殿内却暖煦如暮春。
脚下是厚厚的西域绒毯，踏上去软绵绵不闻声响。
鎏金兽口吐出袅袅青烟，馥郁的异香充盈殿宇每个角落。
万贵妃并未端坐主位，而是慵懒地斜倚在窗下一张铺着完整白虎皮的软榻上，眼眸微阖，纤纤玉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摇曳，发出细碎清音。
贴身女官景熙跪坐在榻前，正轻轻为其揉按玉足。
刘喜则垂手侍立在榻旁不远处的阴影里，纹丝不动，宛如泥塑木雕。
“奴婢小凡子，叩见贵妃娘娘，叩见景熙姑姑，叩见刘公公。”陈小凡跪伏在地，声音清淅恭谨。
殿内一时寂然，只闻步摇轻响，以及更漏滴答之声。
陈小凡额头抵着柔软的地毯，心中念头急转，不知这沉默是何用意。
半晌，才听刘喜那阴柔的声音响起：“娘娘，那小奴婢来了。”
刘喜开口看向手中动着，眼睛却眯着的万贵妃说道。
万贵妃这才缓缓睁开眼，似刚从浅眠中苏醒，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慵懒的漠然，声音娇媚却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寒意：“哦？来了？起来回话罢。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刘喜口中的‘机灵人儿’，生得何等模样。”
陈小凡依言起身，微微抬头，目光却谦卑地垂落于地毯繁复的缠枝莲纹上，不敢直视凤颜。
这位万贵妃可是曾经弄死过他的，而他死就死在直视对方，被视为冲撞凤架，让他对这位贵妃的凤颜有了刻骨的敬畏，他可不敢再看了。
“抬眼看着本宫。”万贵妃的声音里添了一丝不容置疑。
直到万贵妃下达了直接的命令，陈小凡这才终于敢抬眼看向万贵妃。
此前的碰面，陈小凡实则并未看清她的面容，只依稀记得这万贵妃是个美人。
当日他刚抬眼便被景熙发现，以冲撞了凤架为由杖杀。
那一瞬间，他吓都吓死了，哪还有去空记万贵妃生的是何俏丽模样？
这还是他第一次仔仔细细的看清楚万贵妃的姿容。
只见万贵妃只着一袭胭脂色软罗长裙，裙摆流泻于雪白的虎皮之上，如霞光映雪。
云鬓微松，斜簪的赤金点翠步摇流苏轻晃，映得她肤光胜雪，一双凤眼眼尾微挑，天然一段风流媚态，眸光流转间却似寒潭映月，深不见底，带着漫不经心的审视。
她的美是秾丽娇艳的，如同盛到极致的牡丹，每一寸肌肤、每一道线条都散发着蚀骨的柔情，让人忍不住的就想靠近。
她只是闲闲倚在那儿，指尖绕着步摇的金链，整个殿宇的华贵便都成了她的陪衬。
“恩，模样还算周正。”万贵妃似是随意点评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如银针刺肤，“听说……你今日当差，去见了你那长春宫的姐姐？”
陈小凡心下一紧，脸上适时露出恰如其分的徨恐，连忙躬身回道：“回娘娘的话，奴婢今日巡查至近长春宫的宫道时，确……确实偶遇小雪姐姐回宫。奴婢蒙娘娘和刘公公恩典，调入万秀宫已有半月，未曾与姐姐相见。今日远远瞧见，想起刘公公先前教悔，说宫中行走，人情往来亦是本分，须得……须得时常走动，维系情谊，故而上前叙话几句。”
他刻意将“刘公公教悔”点出，以示奉命而行。
“哦？”万贵妃语气依旧平淡，那双凤目却微微眯起，锐光隐现，“都叙了些什么家常？”
陈小凡状似仔细回想一番后，才小心翼翼答道：“无非是互问安好。姐姐说李贵妃待下宽和，她在长春宫一切顺遂。她也关切奴婢近况，奴婢便将娘娘和刘公公的仁厚和升职之事略提了提……”
“小凡子，你该知本宫问的是什么？”万贵妃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打断了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陈小凡立即显出惊慌之色，连忙道：“是，是奴婢愚钝！奴婢……奴婢后来也依着刘公公提点，试探着问起长春宫近日可有甚异常动静。”
“她如何说？”万贵妃似乎终于提起了一丝兴趣，身体微微前倾。
“小雪姐姐说，长春宫平日里没什么异常的，唯独昨日，陛下久违的驾临了长春宫，但停留不久便起驾回了乾清宫处理政务。”陈小凡如实禀报，这是探子也能知道的消息，说出来无妨。
“她有没有说陛下去长春宫具体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万贵妃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紧紧盯住陈小凡，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紧绷。
这轻飘飘的一问，实则重若千钧。
陈小凡心头雪亮，万秀宫安插在长春宫的眼线，只怕并未能探得御前对话的详情，或是李贵妃此番防范得异常严密，万秀宫这边缺少重要信息啊！
最近圣宠骤减，她只怕也是知道发生了一些什么，所以对陛下去死对头那边的信息，万贵妃可谓是无比的关切和急于知晓，怪不得会如此急不可耐，火急火燎的就叫自己过来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