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如海，红墙似狱。
陈小凡这粒微尘，原不过是想在这吃人的地界挣条活路。
那等对权柄的念想，是基于生存的须求
是刀架在脖子上逼出来的生计，是跪烂了膝盖求来的喘息，带着血丝裹着脓，是求生本能催出的苦芽。
然则，这宫里的风水最是养人，也最是蚀骨。
但凡让人尝过一丝半点居高临下的滋味，那点苦芽便自个儿抽了疯地长。
老孙头一声“凡公公”，似三伏天的一碗冰酪，顺着喉咙滑下去，凉意还未散尽，反倒勾出心底更深的热火来。
现在陈小凡对权利的渴望，开始基于自身的欲望进行滋生。
这便不再是一开始求存的渴望了。
这是贪。
是看见了朱漆门坎里的金光，闻见了御膳房飘出的肉香，是发觉原来自己这任人轻贱的身子，也能叫人低下头的快意。
如同久受炙烤的旱地逢了一场细雨，非但不能解渴，反被蒸发激起更多尘烟……
两种心思，一为被迫，如寒鸦觅食，只为活命；一为自发，如野草逢春，恣意蔓生。
前者是枷锁下的挣扎，带着七分凄惶；后者是牢笼里的窥望，多了三分毒焰。
如今，这无奈与贪恋却绞成了同一股贪权的欲望。
陈小凡只觉得胸中那点气，陡然壮了，也浊了。
抬眼望去，那九重宫阙的阴影里，魏冉那张得意忘形的脸，此刻想来，已不全是厌恶，底下还藏着一丝他刚刚才品出来的、同道中人的了然。
这深宫，终究是要把人熬出油水来的。
至于最后熬出来的，是长明的灯油，还是害人的祸水，便看各人的造化了。
短暂的脑内经历一番情绪的冲击后，陈小凡立即对着钱公公告退了一声，跟上了老孙头的步伐。
此时正值未时，阳光正盛，宫中已过了最喧闹的时辰。
各宫主子多在歇晌，下人们也放缓了动作，除了净军们依旧需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严防死守，其他人多少都露出了一些慵懒的状态。
老孙头虽然一瘸一拐，但步伐却异常稳定地走在陈小凡的前面。
陈小凡紧随其后，比起之前杂役弟子那副低眉顺眼时刻躬身不敢看人的姿态，他此时多少也算是挺直了一些身子，开始以之前不曾用过的视角，仔仔细细的将沿途的一切尽收眼底。
原来不用低着头躬着身子看人，是这种感觉，在宫里这么久，他都快要忘记站直了看人是个什么状态了。
虽然陈小凡现在的身份没有提升多少，但是他的职责就是让他要把一切都看仔细，所以他现在这幅仔细观察的姿态，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他在尽职尽责，而不会有任何特别的想法。
巡查太监，肩负着宫中部分安全重责，地位虽然不高，可这个职责是很难被人责难的。
一个杂役小太监，小宫女，你拦了也就拦了，罚了也就罚了。
可巡查太监在执行任务期间，你把他拦住了，万一恰恰好好这个时间段，他前面要巡逻的一段路溜进来了刺客，或者出现失火之类什么别的异常，导致他没有及时看到，错失补救机会，酿成了什么大祸。
那陛下盛怒之下，上面一查而下，光一个巡查太监的命可都不一定够用的，拦住他的人那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谁也不想沾这种晦气，故而巡查太监某种意义上，算是执勤时有职责护体的特性。
哪怕身份地位不高，那也是能够在宫里昂首挺胸横着走的人物。
这份强横，可是拿着随时可能人头落地的重责换来的，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这般好。
来到值班局域后，老孙头也是开始给陈小凡讲解了起来。
“凡公公，你要注意，晚班巡查时，咱们要留神的是门闩灯火，但午班巡查时，眼睛要活，要留神的，是‘人’！”
“凡公公，你看……”老孙头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队正从御膳房方向走来的宫女，她们手中提着精致的食盒，“这个时辰，各宫主子大多刚歇下，或是正在小憩。这些点心、羹汤，是预备着主子醒来后享用的。”
“你平时要注意看她们走路的姿态，步伐是否整齐？神色是否从容？有无谁眼神飘忽、东张西望？或者，队伍里是否混进了面生的人？”老孙头细细指点，“比如最后面那个的宫女，你看她脚步比旁人就刻意慢了半拍，眼神时不时往右边廊下瞟……看出了异常，咱们也别急，再细看一下……你看，那边有个相熟的小太监正对她使眼色呢。
这种，就是平时开个小差，无伤大雅，咱们心里有数就行，不必点破。”
陈小凡会意的点了点头。
“对于这种固定时间固定人员行动的班底，咱们是最容易看出异常来的，若发现了异常，你可以直接上前询问明白，也可以向附近的净军求助……”
说到这里，他突然凑近了一些陈小凡，小声道：“我一般是推荐你发现异常就立即向附近的净军求助，切莫自己上前盘问，万一是混进来的刺客，一旦被发现，他临死也得拉个垫背的，首个就得拿你开刀！咱们小命就这么一条，犯不上。”
“了然！”陈小凡点了点头。
很快老孙头又带着陈小凡走了一段，来到一处僻静的废弃院落外。
此处院墙高大，墙角杂草丛生。
“这种地方。”老孙头示意陈小凡放轻脚步，低声道，“午后人容易犯困，这种地方，也是某些人偷懒、偷闲之地，晚时更可能是偷情的地儿。
你路过时，在那个位置的时候，脚步声就要重点，并重咳一声。”
他示范性地在院门拐角处重重踩了两步，然后用力咳嗽了一声，声音清淅却不刺耳。“这就叫‘投石问路’，也叫‘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算是善意的提醒，给人家准备和回避的机会，也免得咱们撞见不该看的，彼此尴尬，亦或者莫名给自己惹上不该惹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