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宝捏着那张汇款单，指腹在蓝格子纸上摩挲出沙沙的响。汇款金额栏里"132元"几个字被复写纸洇得有点模糊，边角还沾着邮局的红色印泥。他对着窗户举起单子，暮色里墨迹透出淡淡的蓝光，像是从老式钢笔里漏出来的。
堂屋里传来门闩拨动的响动，他赶紧把单子压到作业本底下。陈素娘挎着竹篮跨过门槛，篮子里探出两把带着露水的苋菜。后头跟着的王建设拎着个灰布包裹，带子勒得手掌发红。
"宝啊，快接着！"王建设把包裹往八仙桌上一撂，震得搪瓷缸里的竹叶茶直晃悠，"你姐托运输队捎来的，死沉。"
王科宝的手指刚碰到包裹就沾了层灰，帆布面上用麻绳勒出方方正正的印子。他蹲在门槛上拆包裹，剪刀尖挑开缝线时带出股樟脑味。八本书，最上头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的书脊上还贴着图书馆的标签。
大妹端着淘米水经过，水珠子溅在书页上洇出个铜钱大的印子。"呀！"她慌忙用围裙擦，"这洋文书真金贵，字都是横着排的。"
王建设凑过来眯眼瞧："红玲这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掏出来了？"他粗糙的指头划过《傲慢与偏见》的扉页，在"1980年第二版"的字样上顿了顿，"这纸咋这么薄？跟草纸似的。
王科宝没接话。他摩挲着《呼啸山庄》封面上凹凸不平的铅字，铅灰蹭在指尖黑乎乎的。这些书虽然包着牛皮纸书皮，内页的油墨却深浅不一，有些字迹都重影了。姐姐在信里说这些是"特价处理书"，可他分明记得上辈子在旧书摊见过这种翻印本——八十年代初，多少知识青年就是靠着这些盗版书解渴。
厨房飘来煎带鱼的焦香，小妹吸着鼻子窜进来："哥，这书能换多少麦芽糖？"她手指刚碰到书角就被拍开，陈素娘举着锅铲站在门口："手欠！你哥的命根子也敢碰？"
王建设捏着汇款单凑到灯泡底下："乖乖，写几个字能挣这么多？"他衬衫领子上的汗渍在灯光下发黄，"当年我评先进工作者，奖金才八块五。"
"要不怎么说读书人有出息。"陈素娘往搪瓷盆里倒热水，蒸汽糊了玻璃窗，"宝啊，这钱你留着买参考书，家里盖房的钱够"
"妈！"王科宝把汇款单塞进她围裙兜，"东屋的房梁都蛀了，雨季前得翻修。"他说着从五斗柜翻出户口本，"明儿我就去邮局取钱。
小妹蹲在板凳上啃黄瓜，突然插嘴："姐上回来信说姐夫不让她看书，说看多了心野。"她学着大人样撇嘴，"我看姐夫就是抠门，连电费都舍不得。"
堂屋里突然安静下来。窗外的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大妹手里的针线活"啪嗒"掉在地上。陈素娘捞饺子的笊篱悬在半空，面汤滴滴答答落在煤炉上滋滋响。
"明儿我给红玲单位打电话。"王建设突然出声，烟灰落在汇款单上烫出个小洞，"就说就说你妈想闺女了。"
月光爬上八仙桌时，全家围着那摞书挑杂志。大妹要《少年文艺》，说里头有教打毛衣的花样；小妹举着《科学文艺》不撒手，封面上画着穿银色衣服的宇航员。王科宝瞧着《科幻世界》的前身，想起八十年代末这本杂志如何点燃了无数少年的航天梦。
"哥，要这个！"小妹指着"外星来客"的插图，"我们班李娟她哥说，以后人能坐铁鸟上月亮！"
王建设嗤笑："净扯淡！人又不是孙猴子。"他翻着《武林》杂志，突然压低嗓门，"宝啊，这上头说练气功能开天眼，真的假的？"
陈素娘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吃饭都堵不住嘴！"转头又往王科宝碗里添汤，"多喝点，熬夜伤神。"
饭桌上的吊灯晃得人眼花，王科宝望着玻璃板下压着的全家福。照片里姐姐扎着麻花辫，怀里抱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是七九年春节在国营照相馆拍的，背景布上的天安门金水桥都掉色了。
第二天一大早，邮局刚开门就排起长队。王科宝攥着户口本挤到柜台前，穿藏蓝制服的大姐推推圆框眼镜："取款单呢？"
钢印"咔嚓"压在单据上，崭新的十元票子带着油墨香。王科宝数了三遍才揣进内兜，骑车路过供销社时，麦乳精罐子上的金边在阳光下晃眼。
"三块零五分，要工业券。"售货员织着毛线头也不抬。排在后面的老太太直咂嘴："够买五斤白面了"
车铃铛叮当响过老桥，张有根蹲在桥墩旁抽烟。几个混混在柳树下打扑克，缺门牙的胖子冲他吹口哨："大学生又发财啦？"
王科宝猛蹬几下冲过桥，网兜里的麦乳精罐子哐当撞着车把。拐进巷口时差点撞上收破烂的板车，旧报纸堆里露出半本《红与黑》，书页在风里哗啦啦翻。
到家时陈素娘正在和水泥，围裙上沾着石灰点子。"咋买这个！"她举着麦乳精罐子像捧个炸弹，"留着给你补脑子"
"冲给大家喝。"王科宝拧开铁皮盖，甜香立刻窜出来。小妹扒着柜门偷看，鼻尖沾了层褐色粉末。
傍晚王建设从建筑站回来，拎着半袋水泥搁在墙角："红玲礼拜天回。"他掸着衬衫上的灰，"运输队老刘捎的信，说带了五斤黄花鱼。"
大妹在厨房炸糖糕，油锅里的泡泡此起彼伏。小妹趴在缝纫机上写信，铅笔头在"姐，哥挣大钱了"后面画了个戴眼镜的小人。
夜里起了风，王科宝给新书包牛皮纸封皮。蛾，影子投在《安娜·卡列尼娜》扉页上微微颤。姐姐的笔迹在信纸上洇开："这些书陪我熬过无数夜班，现在该去照亮更年轻的眼睛了。"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响，一片叶子飘进来落在信纸上。王科宝突然想起上辈子在旧书店翻到过一本《简·爱》，扉页上有行褪色的钢笔字："给玲，愿你的世界永远有光。1981年冬。"
月光爬上窗棂时，他往汇款单背面抄了首泰戈尔的诗："让我的爱像阳光般包围你，又给你光辉灿烂的自由。"准备等姐姐回来，悄悄塞进她装黄花鱼的网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