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城的衙门在城西,挨着一段废弃的城墙,墙头爬满了薜荔,叶子厚得像一块块绿铜镜,雨一淋,就照出无数个歪歪扭扭的叶衷书。他每日辰时去画卯,卯房的纸窗破了个洞,风从洞里钻进来,把案上的公文吹得“哗啦啦”响,像一群白翅膀的鸟在扑腾。那些公文其实也没什么要紧——无非是某村少报了三亩桑,某驿多领了一石豆,字迹却都潦草得像被鸡扒过。上官李别驾是个胖子,肚子把公案顶得老远,他每次说话,都得先喘三口粗气,再挥一挥像蒲扇似的手:“叶驿丞,慢慢来,天水城的风水养闲人。”说完就捧了紫砂壶,眯眼去看屋梁上那只筑窝的燕子,仿佛那燕子才是他亲爹。
同僚们午后便溜了,去赌钱,去听小曲,去“半开门”的私窠子喝花酒。他们也拉过叶衷书:“叶兄,一块木头也总得晒晒月光,走,莺哥巷新来了两个姐儿,会唱《牡丹亭》,嗓子嫩得能掐出水。”叶衷书便把脑袋缩进肩胛里,连连摆手,声音低得像蚊子振翅:“不、不惯,诸位请便。”等人散了,他才偷偷展开掌心——掌心里躺着那根银鸾簪,鸾鸟的眼睛空着,像两个极小的井,他拿指腹去摩挲,摩挲到发烫,才又小心地收回袖袋。窗外日头白惨惨,照得公案上的朱砂印泥像一滩干了的血。
于是每日未时,衙门里就只剩他一人。他抄完最后半页纸,把笔搁在砚台上,笔杆裂了道缝,渗进不少墨,像一条黑蜈蚣。他踱出侧门,沿着容江走,江面被太阳晒得发软,像一块反复锤打的锡箔。岸边的酒旗却渐渐多了,一块褪了色的青布挑在檐下,绣着“杏花”二字,布角被烟熏得发黄,边也起了毛,像老妇人的眼角。叶衷书第一次走到这里,是在三月的尾梢,雨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却能把衣裳慢慢沤出一层霉味。他本没打算停,可一阵风把旗子“啪”地打在他脸上,布上的杏花正落在他鼻尖,凉丝丝的,带着一点隔夜的酒香。他抬头,便看见旗影底下站着那个妇人——萧容。
萧容正叉腰赶人,手里拎一把铜勺,勺沿还沾着几片葱皮。“赊账?赊你老娘的脚!”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一点沙哑,像瓷碗裂了没碎,还硬要盛汤。被她赶的是个穿短褂的船夫,一边退一边赔笑:“萧娘子,下回一起,下回——”话没说完,铜勺“当”地敲在门槛上,溅起几点火星。萧容一回头,就看见叶衷书杵在雨里,青布袍的下摆滴着水,在脚边积出一个小小的圆。她愣了愣,像是从梦里被人推醒,手里的铜勺“咣当”掉在脚背,也忘了疼,只抬手去拢鬓发——其实那缕头发并没散,只是她指尖在发抖,抖得发簪上的银鸾翅轻轻颤,像要飞又飞不动。
“郎君……”她声音低下去,后半句被雨声吞了,只剩一点气音。叶衷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袖口里还揣着半块没写完的移文,纸被雨水洇出一朵乌黑的云。两人隔着一道门槛,门槛被踩得凹下去,积着浅浅的雨,水里漂着两瓣杏花,一瓣正,一瓣反,像一对闹别扭的鸳鸯。萧容先笑了,笑得极短,像灯火跳了一下,随即侧过身,把门让开:“进来吧,外头潮。”
屋里比外头暗,却暗得暖和,灶膛里的柴火“哔剥”响,火星子蹦出来,在青砖地上画出一瞬的金线。萧容弯腰从炉膛边提起一把锡壶,壶身凹了一块,像被人捏过一指的月亮。她没问要不要,也没说价,只把壶嘴对准一个小陶罐,酒液成一条细线,在空气里颤了颤,落进去,溅起极轻的“嗒”。酒香漫开,像有人在屋里抖开一匹陈年绸,绸上绣的是杏花,花瓣却用银线勾了边,勾得人心口发痒。叶衷书坐在最靠灶的条凳上,凳面被火烤得微温,他手掌贴上去,像贴着一只打盹的猫。萧容背对他,拿铜勺搅锅里的姜丝,姜丝切得极细,像一撮金丝,在沸水里翻筋斗。她忽然开口,却没回头:“郎君那日……簪子可还在?”声音混在蒸汽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叶衷书心头一跳,袖袋里的银簪竟像自己活了,隔着布在他腕上戳了一下。他“嗯”了一声,声音卡在喉咙,吐不出第二个字。萧容没再追问,只把烫好的酒端来,杯是粗瓷,口沿缺了个芝麻大的碴,她却用指腹抹了抹,像替它理了理鬓角。
一杯下去,叶衷书眼底就起了雾。他话多起来,先是说天水城的雨比京城绵,绵得能把骨头沤酥;又说驿站的马眼睫毛太长,像唱戏的贴片子,看着看着就忘了喂料。说到一半,他忽然盯住萧容的袖口——那袖口用银线锁了边,勾的仍是云纹,却比平时多拖出一根线头,垂在桌沿,被火舌舔得卷起来,发出极轻的“嗤”。“你……”他舌头有点大,“你袖口……线头……”萧容低头,把线头绕在指上,绕了两圈,轻轻一扯,“啪”地断了。那声音像剪灯芯,屋里暗了一瞬,随即又亮回来。她抬眼看他,眼尾仍下垂,却带着一点笑,像雨后燕子重新展翅:“郎君不说,我也要剪了它,省得惹火。”
第二壶酒上来,叶衷书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讲到二十岁那年进士放榜,他挤在人群里,帽子被挤掉,踩得稀烂;又讲到离京那夜,妻子把女儿抱走,他追了两条街,只抓住一只小靴子,靴里还留着孩子的体温。说到伤心处,他拿袖子去擦脸,袖口却先一步被萧容攥住——她攥得很轻,像攥住一只将飞的蛾。“郎君,”她声音低下去,“酒凉得快,先喝。”说着把自己那杯推给他,杯沿沾着一点口脂,淡得像将散的霞。叶衷书愣愣地接过来,酒液晃了晃,映出他的脸,脸是扭曲的,像被水揉皱的纸。他忽然伸手,指尖碰到萧容的指尖,两人同时一缩,像被火烫了,又像被雪冰了。灶膛里的柴火恰在此刻“啪”地爆了个大星,溅到两人之间的桌面上,熄成一点红,像粒将坠的豆。
那之后,叶衷书成了“杏花”的常客。他仍穿青布袍,却换了一双新靴——靴面是萧容给的,说是旧货,可针线密得看不见一丝毛孔。他每来,萧容就烫酒,酒里漂三瓣杏花,杏花瓣在热酒里旋,像三只找不到岸的小舟。她听他说衙门里的闲气:李别驾如何把公案当枕头,鼾声震得屋梁掉灰;同僚如何赌钱输了,把官帽押在桌上,帽翎抖得像求饶的尾巴。她很少插话,只在关键处轻轻点头,点得极慢,像替他把那些话一粒粒按进心口。有时他说得激动,手一挥,打翻酒盏,她就拿抹布来擦,擦到一半,忽然伸手按住他腕子——那腕上有一道新疤,是昨夜抄文书时,被纸边割的。“郎君,”她声音轻得像呵气,“手别乱动,省得再破。”说着从柜台下摸出一小罐药膏,药膏用油纸封着,揭开来,一股薄荷味冲得他眼眶发酸。她拿银簪挑了一点,抹在疤上,簪尖冰凉,却带着她指腹的温度,像雪里突然探出一朵小火。
四月尽头,雨竟停了几天,太阳照得酒旗发亮,布上的杏花像被重新描过。那日叶衷书来得早,店里没客,萧容正爬梯子擦招牌,月白裙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淡青的里子,鸳鸯仍各朝一方,却似乎比初见时靠近了些。他站在梯下,仰头看她腰肢一拧,像一枝柳条要拂水,又生生忍住。她低头,发簪的银鸾翅在他眼前晃,晃得他心口发痒。酒仍是杏花,却换了大盏,盏底画着一对鸳鸯,这次头碰头了。叶衷书三盏下去,眼底就起了红,他忽然伸手,盖住萧容执壶的手——那手背上沾了一点酒,像粒小小的泪。“萧娘子,”他声音抖得厉害,“我……我……”话没说完,壶嘴一歪,酒液洒在桌上,正流过那对鸳鸯,把它们的身子糊成一片。萧容没动,任他按着,只抬眼看他,眼里有雾,雾后面像藏着一条极细的河,河里有将沉的月。她唇角那颗淡痣微微颤,像一粒将坠的米。屋外忽起一阵风,酒旗“啪”地打在窗棂上,惊起檐下一对燕子,燕子剪翅掠过,留下一声短促的啾鸣,像替谁把话截断。
叶衷书最终没说出来。他松开手,掌心湿了一片,不知是酒是汗。萧容却在此刻笑了,笑得极轻,像灯火跳最后一跳,随即起身,背对他去开窗。窗棂“吱呀”一声,外头夕阳涌进来,把她影子拉得极长,一直拖到灶膛边,像一条不肯走的河。她手扶窗框,指尖无意识地抠进一道旧裂缝,裂缝里积着多年的油烟,黑得发亮。叶衷书看见她右手中指第二骨节上,有一道新伤——是昨夜切姜丝时划的,血珠渗进纹路,像一条极细的红线,把她的命牵到他眼前,又倏地缩回去。
“郎君,”她没回头,声音混在夕阳里,“明日……若雨,就别来了,江水涨,跳板滑。”说完她伸手去够窗钩,够了两下没够着,叶衷书起身要去帮,她却已自己勾住,手腕一旋,“咔哒”一声,像锁上了什么,又像放开了什么。屋里忽然安静,只剩酒盏里的鸳鸯,被残酒泡着,头碰头,身子却一点点散开,像要游向两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