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姆狐疑地盯着杨尔德。
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心虚或欺骗的痕迹。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坦然的平静。
这让他很不舒服,就象蓄满力气的一拳打在了空处。
“哼!查验自然是要查验的!”
“若是敢欺瞒帝国,你知道后果!”
格鲁姆强压下心中的惊疑,冷哼一声,示意卫兵跟上。
迈步朝着杨尔德指引的仓库走去。
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仓库的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混合着谷物、皮毛和干柴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厚重感。
当仓库内的景象完全呈现在格鲁姆眼前时,他那双细小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惊讶的张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仓库内部收拾得异常整洁,与他想象中杂乱逼仄的景象截然不同。
左手边,是用粗麻袋装得满满当当、码放得如同城墙般整齐的黑麦。
麻袋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颗粒饱满、色泽暗沉的黑麦,数量远远不止一百五十份,那堆积的体积带来的压迫感,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充足。
右手边,是处理好的兽皮。
雪麋鹿皮、冰原狼皮、雪兔皮……
一张张皮毛完整,鞣制得当地叠放在一起,厚厚的一摞,数量只多不少。
皮毛特有的油脂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显然品质良好。
靠墙的位置,是捆扎得结结实实、粗细均匀的柴火。
同样是超额完成,仿佛在嘲笑格鲁姆之前认为这里燃料短缺的判断。
而在仓库最中央的空地上,摆放着一个结实的木箱。
箱盖敞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闪铄着金属光泽的铜币!
三万枚,一枚不少,甚至那整齐划一的摆放方式,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郑重。
阳光从仓库高处的透气窗斜射进来,恰好照亮了那箱铜币和部分物资,仿佛给这扎实的财富镀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晕。
格鲁姆呆立当场,大脑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预想了所有的可能性。
抗税、求饶、武力冲突、甚至村庄荒芜人去楼空。
唯独没有预想到眼前这幅超额完成任务的景象!
他下意识地走上前。
近乎粗暴地抓起一把黑麦,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力捏了捏。
的确是上好的、干燥饱满的黑麦,绝非陈年旧粮或掺了杂质。
他走到兽皮前,随手翻检了几张,皮质柔软坚韧,处理得无可挑剔。
他甚至踢了踢那堆柴火,确认都是实打实的耐烧木料。
最后,他抓起一把铜币,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沉甸甸的,是真币,而且成色相当不错。
每检查一样,他心中的疑惑就加深一分,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一丝隐隐的不安也开始滋生。
这怎么可能?
这个偏僻的、被帝国几乎遗忘的霜棘村,怎么可能在短短三个月内,不仅凑齐了以往都极为困难的基础税赋,还能如此轻松地拿出三万铜币的巨款?
他们哪来的这么多粮食?
哪来的这么多优质皮毛?
哪来的这么多钱?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刺向一直安静跟在他身后、神色“恭顺”的杨尔德
声音带着压抑的惊怒和质问:“杨尔德村长!”
“你们是从哪里弄来这些物资和钱的?!”
杨尔德似乎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
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带着点苦涩的无奈。
苦笑道:“回大人,这三个月,村民们几乎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
“所有猎到的猎物、所有采集到的山货、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就连村里一些老人留下的最后一点积蓄,也都填了进去。”
“只求能按时完成帝国的税赋,不让大人您为难,也不让霜棘村背上抗税的罪名。”
他的话语合情合理,表情真挚。
将一个为了完成税赋,而倾尽全力的贫困村长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围的村民群演们也适时地低下头,或者露出肉痛的表情,有几个老人甚至抬手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氛围烘托得十分到位。
格鲁姆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但看着眼前实实在在、无可挑剔的物资和钱款,看着杨尔德那无懈可击的诚恳态度,他所有质疑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能说什么?
难道指责对方缴税太积极、太痛快了吗?
一丝烦躁涌上格鲁姆心头。
税收任务顺利完成,他本应高兴,回去也能向凯勒男爵交差,甚至可能得到些许奖赏。
但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年轻村长过于平静的眼神,以及这远超预期的顺利,都让他感到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快和隐隐的不安。
他悻悻地放下手中的铜币,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种种疑虑,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
“恩,不错,杨尔德村长,你果然没有让男爵大人失望。”
“霜棘村,做得很好。”
格鲁姆挥了挥手,对身后的卫兵吩咐道:
“还愣着干什么?”
“清点装车!”
“动作快点,这鬼地方冷死了!”
卫兵们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开始忙碌。
而格鲁姆则背着手,在仓库里踱步,目光依旧不时扫过那些物资和杨尔德,眼神闪铄,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霜棘村的众人,看着卫兵们开始搬运物资,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微微松弛了一些。
老哈默隐藏在人群里,悄悄对杨尔德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杨尔德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示意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然而,他们都知道,这只是第一关。
格鲁姆此行的目的,恐怕远不止收税那么简单。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蕴酿。
卫兵们开始忙碌地将仓库里的物资搬运到随行的马车上。
一袋袋沉甸甸的黑麦被扛起,发出闷响。
捆扎好的兽皮和柴火被依次搬出。
那箱沉重的铜币,则由两名卫兵小心翼翼地抬着。
整个过程高效而迅速,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穷酸气。
格鲁姆背着手,站在仓库门口,看着这一切。
脸上那僵硬的笑容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税收任务出乎意料地顺利完成了,他本该志得意满,享受着村民们敬畏,或许还有怨恨的目光,然后带着满满的收获凯旋。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那个始终平静得过分的年轻村长,看着那些虽然面露不舍却异常配合的村民,心里总象是堵了一团湿冷的棉花,憋闷,且隐隐不安。
这太顺利了,顺利得不合常理。
霜棘村展现出的这种顺从和能力,与他认知中那个贫瘠、倔强、需要他费力压榨的边缘村落形象格格不入。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税是收上来了,这是实实在在的功劳。
至于其他,自然有凯勒男爵和帝国去操心。
最后一箱铜币被抬上马车。
格鲁姆清了清嗓子,准备说几句例行公事的场面话。
然后尽快离开这个让他感觉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时。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杨尔德,顿时,他想起凯勒男爵大人最新的命令。
一
他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倨傲而冰冷,甚至比刚来时更甚。
他抬起手,阻止了正准备过来汇报清点完毕的卫兵队长。
整个广场上,霜棘村的众人,包括隐藏在人群中的老哈默、库克等人,看到物资被搬空,心中那块大石刚刚落下几分。
此刻见到格鲁姆这突兀的举动,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盖过了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弱庆幸。
杨尔德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但他脸上的表情控制得极好,依旧保持着那副带着些许疲惫的恭顺。
只是袖中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
只见格鲁姆慢条斯理地,再次将手伸进了他那件华丽斗篷的内衬里。
这一次,他掏出的不再是之前那卷用于记录税赋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羊皮纸。
而是一卷明显更加精致、用料更考究的卷轴。
卷轴的封口处,赫然盖着一个清淅的、像征着鸢尾花帝国皇室权威的深紫色火漆印!
那火漆印在灰暗的天光下,仿佛一只冰冷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下方渺小的村庄和村民。
格鲁姆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一丝装模作样的躬敬,解开了系带,缓缓将卷轴展开。
羊皮纸特有的轫性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突然变得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他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杨尔德脸上,那眼神中带着戏谑和毫不掩饰的冰冷。
格鲁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属于帝国官吏的威严与肃杀。
杨尔德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杨尔德在此。”
格鲁姆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
他的声音洪亮而刻板,仿佛在背诵一段与他无关的判词:
“奉鸢尾花帝国,至高无上之女皇陛下旨意:”
开头第一句,就让所有村民的心沉了下去。
女皇陛下!
直接来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命令!
“北境危殆,长城告急!”
“腐尸异动,兽人叩关!”
“为保帝国疆土,护佑子民安危,特命北境各领主,即刻征召辖区内所有适龄精壮领民,驰援极寒长城!”
“着令霜棘村,于三日内,凑足五十名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之健壮男丁,自备七日口粮,由村长杨尔德·罗森亲自率领,前往黑岩堡向凯勒男爵报到,随军开赴前线,戍边征战!”
“违令者,以叛国论处!”
最后五个字,格鲁姆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的,带着一股森然的杀气。
呼啸的寒风,席卷了整个广场。
嗡——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冲击波扩散开来。
整个霜棘村,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村民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错愕,迅速转变为难以置信!
五十名青壮男丁!
霜棘村总共才三百馀口,符合条件的青壮男子,几乎就是村庄所有的劳动力和战斗力的内核!
这等于是一次性抽走了村庄的脊梁骨!
而且,是去极寒长城!
那个吞噬了无数北境儿郎性命、连尸骨都找不回来的血肉磨盘!
杨尔德父亲,老村长的结局,至今还历历在目!
人群中,隐约传来了压抑的啜泣声。
更多的人则是面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斗。
仿佛已经想象到,被那长城的寒风吹成冰棍,还有被腐尸的利爪扼住咽喉的场面。
隐藏在人群中的库克,拳头瞬间握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身边的雷姆更是目眦欲裂,胸膛剧烈起伏。
若非库克死死按住他的手臂,他几乎要当场爆发。
老哈默闭上了眼睛,脸上深刻的皱纹仿佛在这一刻又加深了许多,写满了痛苦与无力。
格鲁姆很满意这种效果。
他看着下方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般的村民,看着他们脸上那彻底的绝望。
之前因税收顺利而产生的那点憋闷终于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意。
他慢悠悠地卷起征兵令。
踱步到杨尔德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依旧保持着躬身姿势的年轻村长。
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威胁:
“杨尔德村长,税收之事,你办得倒是漂亮,出乎本官的意料。”
“希望这征兵之事,你也不要让男爵大人失望,更不要让帝国失望才好。”
格鲁姆刻意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三天,记住,你们只有三天时间准备。”
“届时,若是人手不齐,或者你敢耍什么花样……”
他冷笑一声,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全场:
“哼,叛国之罪,是什么下场,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
“屠村,都算是轻的!”
赤裸裸的威胁!
杨尔德一直低垂着头,格鲁姆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杨尔德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了身子。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迎向格鲁姆审视的目光,用一种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淅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遵命。”
“霜棘村三日后,必当凑齐五十人,交由男爵大人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