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不大,家具只有一个床板,整个房内没有能够藏人的地方。
所以————
流下这些鲜血的人,在何处?
刘树义蹲下身来,伸出手指,在地面上的血迹上轻轻一抹————
血迹直接沾到了他的指尖。
看着指尖那猩红的血迹,刘树义道:“血迹尚未凝固,说明出现的时间不长————”
“血迹呈溅射状,但横向范围有限,纵向直接从地面连通床榻————”
他看向杜英:“杜姑娘,你觉得这是如何造成的?”
杜英没有着急给出回答,她漂亮的眼眸看着那尚未凝固的血迹,脸上露出沉思之色,片刻后,方才道:“初步判断,是被利刃刺中,随着利刃被拔出,而带出的血迹————”
“不过————”
她上前一步,从地面上的血迹里,捡起一块血肉,秀眉微微皱了一下:“—
般锋利的利刃抽出,不会带出肉块,可眼前的血迹里,能看到不少肉沫————我怀疑那利刃很可能带有倒钩。”
“倒钩?”
刘树义沉思道:“从血迹的情况来看,这一刺,绝对十分深入————若是刺中重要内脏,足以致人死亡。”
“可是,出手之人却还嫌不够,所用的武器还带有倒钩————这是打定主意,必须要杀死目标啊!”
杜构心中一惊:“要杀死谁!?”
刘树义环顾地面,便见靠近门口的地板十分干净,但靠近床榻的地板上,却有着一些散乱的衣服,衣服旁,也有白色的,如同面粉一样的粉末。
他手指在地板上一抹,看着指尖上白色的粉末,向杜英道:“杜姑娘可知这是什么粉末?”
杜英挺秀的鼻尖顿时靠近刘树义的手指,淡淡的清香自杜英身上散发,直往刘树义鼻子里钻。
杜英那些许散落的秀发,也落在刘树义手上,痒痒的,凉凉的。
刘树义抬起手,摸了摸鼻子,安静等待着杜英的结果。
便见杜英先是仔细嗅了嗅,又伸出白淅手指,从刘树义指尖把粉末擦到自己指尖上,仔细观察了片刻,道:“这是澡豆粉。”
澡豆是什么,刘树义自然知晓,这是古人用来洗手洗脸常用之物,乃豆粉与药材混合而成的洗涤粉。
不过澡豆造价要贵一些,一般还是上层人士用的多一些。
“林仵作家徒四壁,看起来很是贫困————结果地上洒了这么多澡豆粉————”
刘树义摸了摸下巴,向杜英道:“你们仵作,是否喜欢使用澡豆?”
杜英颔首:“我用的比较多————”
说着,她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就是与地面上粉末一样的澡豆粉。
“我们验尸,要经常与尸首和脏东西接触,每次验尸完毕,或者验完这个部分,去验下个部分之前,都需要将手清洗干净,澡豆粉去污能力比较强,添加药材,还能保护手,所以我一直会随身携带一些,免得突然需要验尸,难以找到清洗手的东西。”
刘树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林仵作也可能随身携带澡豆?”
“澡豆的确是仵作的最佳选择,可是————”杜英尤豫了一下,环顾这家徒四壁的房间,道:“林仵作似乎较为穷困,我也不敢确定,他是否会用澡豆。”
刘树义明白杜英的意思,林老头看起来太穷了,就算想用,也未必能买得起。
可是,林老头乃大理寺仵作,虽然说地位不高,但毕竟是给衙门做事,并且还不是地方上的小衙门,而是堂堂大理寺,月俸其实不算低。
在这位置较偏的升道坊内,收入或许反而还算高的。
所以理论上讲,买些澡豆并不难。
只是眼前这破旧的宅院,又着实是让人觉得他穷困潦倒,象是什么也买不起————
“林仵作确实会用澡豆————”
这时,杜构的声音突然响起。
刘树义与杜英纷纷看向他,杜构道:“我与林仵作一起查案时,曾见过他验尸后,从身上掏出一个纸包,纸包里装的就是这种澡豆粉————”
果然,林老头也是用澡豆粉的————
那这澡豆粉应该就是林老头的,只是————
刘树义目光环顾四周,看着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板的房间,眼中却有着化解不开的疑惑。
虽然杜英说,件作最好使用澡豆粉,可杜英是站在一个女子爱美,以及家境优渥的角度上说的。
对林老头而言,他生活的地方简直比乞丐窝还不如,怎么看,也不象是一个追求舒适和保护皮肤的人。
而且洗手罢了,更便宜的皂角,去污能力完全不输昂贵的澡豆,以林老头生活环境来看,他用皂角都算奢侈了,不要钱的草木灰更适合林老头——————
所以,林老头怎么就会在洗手上,用与他生活条件完全不同的澡豆?
还有————他的月俸不算低,那些钱财用到了什么地方?使得他过的比乞丐都不如?
矛盾,不解,怎么都想不通。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可以确定————
刘树义道:“看来我所料没错,林老头确实察觉到了危险,回家要收拾东西离开,可是他尚未来得及离去,就遭遇了意外。”
杜构心中一凛:“你是说————这血,是林件作的?”
刘树义颔首,他看着床榻旁,那些散落的衣物,道:“这些衣物都是干净的,结果却凌乱的散落着,而且一旁还有打开的包袱————很明显,有人在往包袱里装这些衣物,但过程中,遭遇了意外,这些衣物被一把向着床榻方向抛去————”
“还有那澡豆粉,从落地的样子,能明显看出,呈放射状的扇形————”
他移动了两步,站在床榻前三步远的位置,道:“应就是在这里,被人一把用力扬出————”
“先是衣物,又是澡豆粉,再结合这些血迹————我想,你们应该能想到发生了什么。”
杜构目光剧烈闪铄,随着刘树义的讲述,大脑顿时浮现出相应画面,他忍不住道:“你是说——林仵作匆忙回到这里,要收拾衣物逃走,可是中途,有人突然对他发起了袭击,他重伤之下,连忙抛出衣物和澡豆粉,用来阻挡袭击之人的视线,然后借机逃走?”
刘树义转身看向房外:“这座宅院房间不多,可是都没有人发现任何尸首————如果林作被人杀死在了这里,那凶手根本没必要费力再把林作的尸首带走,那样不仅会拖慢他的速度,现在宵禁尚未开始,他也有被发现的危险。”
“所以,这里只有血迹,没有尸首,只能证明林仵作已经逃走了。”
杜构想了想,赞同的点头:“不知林仵作会逃到哪里,能否完全逃脱此人的追杀?”
刘树义摇着头,他也无法确定。
杜英这时道:“从血迹的情况来看,林仵作的伤应该不轻,他若没有伤到器脏还好,若是伤到器脏,没有及时得到医治,恐怕即便能逃出杀手的追杀,也未必能熬过今夜。”
听到这话,杜构内心不由一紧,他忙道:“我们得想办法找到他!”
刘树义点着头,好不容易才把林仵作这个重要知情者找到,自是不能放弃。
而且有人在此刻对林仵作动手,明显是要杀人灭口,这也更说明林老头知道十分重要的秘密————
但宵禁马上就要开始,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在偌大的长安城内,想要找到一个刻意隐藏的人,并非易事。
如杜英所说,若真的是最糟糕的情况,他们甚至一夜的时间都没有————如此短的时间,他们根本浪费不起,绝不能毫无头绪的乱找。
但不乱找,又该怎么找?
刘树义大脑飞速转动,他视线从外面收回,重新看向眼前这老鼠来了都落泪的房间。
“我现在有两件事很在意————”
“哪两件事?”杜构询问道。
“第一件事————”刘树义看着地上散落的旧衣物,道:“林老头为何非要返回收拾这些衣物呢?”
“我之前不知晓林仵作家里的情况,所以我猜测他会返回宅邸收拾东西,是认为他家里有贵重之物,他若逃跑,必然要将身家带走,免得这些年白白辛苦。”
“可是现在看来,林仵作家里哪有什么贵重之物?他连这些破旧衣服都要带走,也能看出他是真的家徒四壁————”
“若他真的感受到了极大的危机,就这些破旧衣物,真的值得他浪费宝贵的逃跑时间,专门赶回来收拾?”
听着刘树义的话,杜构也感到了不解:“确实,这些衣物都洗的发白了,还有很多有补丁————除非林作实在是没有衣服穿,否则这些破旧衣服,确实不值得他浪费时间,专程来取。”
杜英道:“他身上就有衣服,逃亡也没必要讲究衣服的干净与脏乱。”
“是啊。”杜构点头:“所以他不该为了这些衣物回来的————”
“可他就是回来了————”刘树义从地上捡起一套衣物,看着手肘处都磨出洞的长衫,沉思道:“是这些衣物对他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必须要带走?还是说————”
“取衣物只是顺手,他的家里,有其他的,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便是逃亡,也要带走?”
没人能回答刘树义,杜构等人也都满脸疑惑。
刘树义向杜构道:“杜寺丞,你与林仵作算比较熟悉,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一些他自己的事?有没有在查案时,会经常随身携带什么东西?”
杜构摇头:“林仵作平时话很少,除了验尸,他几乎不怎么主动说话————他除了会带验尸的工具外,身上并无其他东西,至少我没有见过别的东西。”
沉默寡言,身无他物————刘树义放下手中的衣物,想了想,又道:“他是一直都很沉默,还是哪一年突然间沉默起来?”
“这————”
杜构仔细回忆了一下:“我在大理寺这几年,林仵作一直都沉默寡言,不过————有一次我听同僚闲聊,他们说林仵作以前很能言会道,经常能哄得大家开怀大笑,正因此,林仵作在大理寺的人缘一直都很好。”
曾经能言会道,后来沉默寡言————这极端的转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他向杜构询问。
杜构摇着头:“不清楚————我没有背后打听他人秘密的习惯,所以————”
还真是君子的作风,从不背后谈他人长短——刘树义道:“林仵作会回来,肯定有其特殊缘由,我们最好能知晓这个缘由,或许对我们查找他能有帮助。”
“我这就让人回大理寺打听!”杜构二话不说,就要转身吩咐下属,让他们前去大理寺。
“等一下。”
可这时,刘树义却拦住了杜构,道:“除此事外,还有一件事,需要杜寺丞秘密去做。”
杜构愣了一下:“什么事?”
刘树义看了一眼周围的人,靠近杜构,低声在杜构耳边说了些什么。
便见杜构双眼突然一瞪,瞳孔剧烈一跳,他满脸意外的看着刘树义:“刘郎中难道怀疑————”
刘树义向杜构摇了摇头,道:“并非怀疑,只是出于谨慎。”
杜构深深看了刘树义一眼,这才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我会安排我的心腹秘密去做。”
说罢,他便快步离去,安排自己的心腹返回大理寺。
没多久,他便返回,道:“已经安排妥当了,大理寺有不少喜欢嚼耳根之人,询问他们,肯定能知晓林仵作发生了什么。”
八卦也能立大功了————刘树义点了点头,与杜构对视,杜构微不可查的微微颔首。
刘树义心中了然,道:“接下来是我在意的第二件事,那就是————”
他看向两人:“林仵作,是如何离开的宅院?”
如何离开————
杜构目光一凛:“你的意思说,那扇反锁的院门?”
刘树义点头:“院门反锁,代表林仵作不是从大门离开的,那他是如何走的?
“”
杜构想了想,猜测道:“翻墙吗?他的宅子只有一扇门,不可能从别的门离开。”
“查查就知道了。”
刘树义走出房门,向刑部的侍卫道:“立即检查所有院墙,看看这些院墙是否有人攀登的痕迹,是否有血迹沾在上面。”
林仵作家的院墙多年没有打理过,不仅有着贯穿的裂缝,更是落满了灰尘,所以若有人利用院墙进出宅院,定会在上面留下痕迹。
而且林老头身上有伤,翻墙时也难免会有血滴落下。
“是!”
侍卫们迅速行动起来,提着火把便来到院墙前,进行查看。
杜构来回踱着步,眉头紧锁。
刘树义看了杜构一眼,他知道杜构此刻内心定然十分复杂,若是他的话,突然得知配合他多年,深得他信任的法医藏有巨大秘密,并且被人伤害,生死不知,他也难以冷静。
所以他没有打扰杜构,安静的站在一旁等待结果。
片刻后————
“这里有脚印!”
侍卫的声音突然响起。
杜构猛的抬起头,只见刘树义已大步走去。
他连忙跟了过去,却发现刘树义竟是在向院外走去。
到了墙边,杜构才发现侍卫发现的脚印,是在院墙外面。
灰扑扑、满是灰尘的院墙上,正有一道十分明显的脚印,但这不是一整只完整的脚印,而是只有脚尖的脚印,脚尖的方向向上。
“脚印十分清淅,说明留下的时间不长————”
“脚尖向上————”
刘树义抬头看着不算高的院墙:“是在向院子内翻去时,借力起跳?”
他向侍卫道:“上去瞧瞧。”
侍卫当即向后退了两步,而后向前冲去,到了墙边一脚踩住墙壁,借力直接翻到了墙壁上方。
他低头一看,向刘树义道:“这里有痕迹,有脚印,脚印比下方更完整。”
“果然————”
刘树义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他说道:“看来是刺杀林仵作之人所留。
杜构等人也皆点头赞同。
“除此处有脚印外,其他地方可有脚印的痕迹?”刘树义又问。
众人皆是摇头:“只在此处发现了脚印。”
“也就是说————只有进,没有出。”刘树义转身看向眼前破旧的宅院,眼眸眯起,缓缓道:“这就有意思了————没有林仵作离开的痕迹,也没有刺客离开的痕迹,可他们又都不在院子里,这两人,难道还会穿墙术不成?”
杜构自然不相信什么穿墙术,他猜测道:“难道这院子,还有其他出口?”
“找找就知道了。”
刘树义重新来到院门前,看着空旷破败的院落,下令道:“搜!掘地三尺,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侍卫们闻言,当即重新返回院子内。
很快,里啪啦的声音便从各个房间传出。
杜构再度来回渡着步,刘树义也安静等待。
踏踏踏————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从远处传来。
刘树义循声望去,便见崔麟正策马奔来。
到了近处,崔麟直接翻身下马,道:“下官用画象询问过了,城门将士皆对林仵作没有印象,大概率林仵作还没有离开,我已让他们拿着画象严格比对每一个离城的百姓,绝不会让林仵作逃脱出城。”
这与刘树义的判断一致,他点了点头:“辛苦了。”
崔麟摇了摇头,看着侍卫们好象拆家的样子,不由道:“这是?”
刘树义简单讲述了下眼前的情况,崔麟听后,双眼不由瞪大,意外道:“他要逃,结果在家里反而被刺杀了,现在又下落不明,怎么离开都不知道————这林仵作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还有————谁会刺杀他?难道是密信里所谓的幕后控制长乐王的贼人?他已经知道我们盯上了林仵作!?”
“可他怎么知道的?我们唯一透露的人,也就是陛下和窦谦他们,但窦谦他们根本不可能比我们更快————”
“难道!?”
崔麟猛的转过头,看向宅院里认真搜寻的刑部侍卫们。
“好了!别乱猜了!”
刘树义打断了崔麟的话,他说道:“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找到林仵作,其他的事,等找到林仵作之后再说。”
崔麟都能想到的事,刘树义自然早就想到了。
贼人会对林仵作动手,只有三种可能。
一种,是畏惧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返回长安,并且还接下案子后,担心替他取走指甲、放下红砂的林仵作会被自己发现,从而下定决心灭口,从根源上断绝自己顺着林件作这条线找到对方的机会。
另一种,则如崔麟所想,自己带的这些人里,有奸细,知道自己要找林作,便第一时间告知了贼人,使得贼人能先自己一步灭口。
而最后一种,是贼人在大理寺有内应,杜构替自己在大理寺打听林仵作下落的事,被此人察觉,所以告知了贼人。
他现在不确定具体是哪种可能,最好的选择,就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暗中观察自己带的这些人。
他首先要确定自己的人里,是否有人有问题。
如果有,那么这个人迟早会随着自己查案的深入,再次出卖自己。
那他或许还能借助此人,去找到背后的主子。
如果没有,那也无妨,之前杜构让人回大理寺询问林仵作当年经历时,他也秘密让杜构也派人盯着大理寺的人。
所以如果能找到大理寺里的内应,同样有用。
可若是大理寺也没有,那就只能证明贼人是过于谨慎,这样的话,想揪出贼人,就只有林件作这一条路了。
说到底————林仵作还是他的保底啊,无论如何,都得找到林仵作,而且还得是活着的林件作!
“刘郎中,这里有发现!”
就在这时,右侧的厨房里,突然有惊呼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