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刘树义话音的落下,整个雅间刹那间落针可闻,有如乱葬岗般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钱文青悚然站了起来,他双眼紧紧地盯着刘树义,张大着嘴,想要说什么,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捏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
一直对刘树义阴阳怪气,双标的窦谦,也在这一刻瞳孔骤缩,平和淡然的脸庞上,难掩震惊与不敢置信。
其他人更别说了,脸上的表情都有如天塌一般,茫然又无措。
着实是刘树义的话,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不,这已经不是出乎意料那么简单,而是就算把他们打死,他们也都不会想到,那个老实巴交,毫无存在感的件作林老头,竟然是什么长乐王当年假死脱身时的同谋!
“这————这是真的吗?”
钱文青多次的深呼吸后,终于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刘树义却看都没有看钱文青,他仍是那副淡然的神情,看着难掩惊愕的窦谦,等待着窦谦的答复。
钱文青见刘树义不理睬自己,脸色不由一阵青一阵白,心中对刘树义的愤恨压下了震惊的情绪,他不由看向窦谦,给窦谦使着眼色。
窦谦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深吸一口气,表情重新恢复冷静与沉着。
“刘郎中所言,不是在说笑?”他紧盯着刘树义,开口道。
刘树义这才开口,笑道:“窦刺史在查案时,会对案子开玩笑吗?”
窦谦眯了下眼睛:“自是不会————只是刘郎中的话,着实是太过令人意外,不知刘郎中是得到了怎样的线索,会有如此判断?”
刘树义笑着说道:“下官暂时不确定林仵作是否还有同谋,为了避免贼人知晓过多的秘密,所以还请下官卖个关子,待下官见过林仵作,询问完毕后,再说与窦刺史。”
这话一出,窦谦与钱文青脸色皆是一变。
刘树义这话明显是在说,他只会说结果,不会说具体缘由与过程————原因嘛,自然是在防备着他们,免得他们摘桃子,抢走刘树义的功劳。
“窦刺史,不能把林老头交给他!”
钱文青低声向窦谦道:“我太了解刘树义了,他绝不会对案子乱说,所以林老头肯定有问题,他明知道我们不欢迎他,还主动来这里,说明林老头对他而言十分重要,很可能是案子重要的突破口,我们绝不能让他如愿!”
“否则————说不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意外!”
窦谦眉头紧紧皱着,脸上原本的淡然,消失无踪,他之前从未认为刘树义能威胁到他,却没想到,自己竟是走眼了。
这个在短时间内声名鹊起的年轻人,真的有点邪门的本事。
窦谦双手交叉,置于腹部,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按理说,刘郎中与本官是同僚,要借本官的一个人,本官不该反对。”
“只是林仵作一直为本官奔波忙碌,在本官的队伍里,只有他一个仵作,对本官来说,他十分重要————所以,刘郎中就这样空口白牙的说他是贼人,却不给丝毫缘由,本官很难做啊。”
“毕竟本官接下来的调查,还要依仗林仵作的帮忙呢————而且本官这些手下,也都指望着跟着本官一起查案立功,若是刘郎中不拿出点真东西,让大家信服,就算我愿意把人交出去,他们也不愿意啊。”
窦谦话音一落,跟着他从梁州而来的心腹们,顿时出声附和。
“没错!刘郎中总得拿出点真东西来!”
“下官着实是怎么想,都没想到林件作哪里有问题,还请刘郎中给出解释。”
“就算刘郎中怕我们中间有贼人,那也可以单独和窦刺史说嘛,窦刺史肯定不是贼人。”
钱文青也开口道:“刘郎中,下官知道你肯定不会胡说,只是窦刺史的顾虑也很合理————所以你不妨单独与窦刺史说,这样对你,对窦刺史,都好,你觉得如何?”
钱文青等人看似是在为刘树义着想,实则是在逼迫刘树义与窦谦分享查到的线索,单独与窦谦说,和当众说,本质有什么区别?
而且以窦谦之前表现出的不要脸,恐怕在知晓刘树义得到的具体线索后,就又会找借口不交出林仵作,然后自己审问,独占功劳————
崔麟在家大业大的崔家,没少见这种两面三刀之人,闭着眼睛都能猜出窦谦等人的打算,他低声道:“绝不能答应他。”
饶是最不会用恶意揣摩他人的杜构,也少见的点头:“此人的话不可信。”
刘树义笑了笑,君子杜构都能看出的事,他岂会看不出来?
他仍是平和的笑意,向窦谦道:“若是下官还是不想说呢?”
窦谦目光一寒,声音也冷了几度:“刘郎中这是不信本官?若刘郎中信不过本官,那本官自然也没法完全相信刘郎中,所以刘郎中还是请回吧,什么时候能把说服本官的缘由拿出来,什么时候再来找本官。”
窦谦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绝不能把林老头交给刘树义,只要刘树义一离开,他就第一时间去找林老头,虽然不知道刘树义究竟掌握了什么线索,但林老头肯定有问题,他若能撬开林老头的嘴,一样可以知晓一切!
所以,刘树义说与不说,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只要林老头在他手中,他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真以为你不开口,我就没办法?在你让我知道林老头有问题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输了。”窦谦身为一地刺史,拿捏手下,抢夺功劳,轻车熟路,他与刘树义废话,也只是要占据道德上的优势,免得传出去,让其他人误解他抢功。
窦谦嘴角微不可查的上扬了几分,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一脸的严肃与认真————不过,刘树义一直在盯着窦谦,窦谦嘴角那细微的动作,还是被刘树义捕捉到了。
“还真是不得不走到这一步啊————”
刘树义摇了摇头,叹息道:“其实窦刺史与下官,可以双赢的,只可惜,窦刺史不愿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窦谦听着这莫明其妙的话,不由皱了下眉:“刘郎中何意?”
刘树义一边将手向怀里伸去,一边道:“窦刺史可能不知道,下官来找窦刺史之前,专门跑了一趟皇宫————”
“什么!?”窦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严肃的脸色忽地一变。
然后,他就见刘树义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的令牌,刘树义道:“下官向陛下讲述了下官的发现,陛下对长乐王当年之案无比震怒,责令下官第一时间查明真相,并且给下官先斩后奏之特权,下官可提审任何人员,其他人不得阻挠,否则————”
刘树义轻轻一晃令牌,似笑非笑的看着窦谦,道:“同罪论处!”
刷!
随着刘树义话音响起,窦谦瞳孔地震般收缩,钱文青等人也都脸色大变,看着那代表皇权的令牌,他们再不敢坐着,连忙纷纷起身,躬身行礼。
刘树义看着那唯一坐着的窦谦,缓缓道:“窦刺史?”
窦谦双手死死地握着,这一刻,他大脑浮现诸多思绪,可在地方上的法子,换到长安,根本毫无用武之地,最终,他只得咬着牙,同样起身向着令牌行礼。
刘树义见状,这才笑道:“现在本官提审林仵作,窦刺史还不同意吗?”
窦谦额头青筋跳动,咬牙道:“陛下之令,我岂敢不从!”
他着重咬着“陛下”二字,似乎在告诉刘树义,让他低头的是陛下,而非刘树义。
刘树义并不在意窦谦的态度,对谁低头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的人能要到,便足以。
“那不知林仵作此刻身在何处?”他目光环顾房内众人,道:“林仵作似乎没有陪窦刺史一起用膳。”
“本官原本邀请林仵作一起用膳,但林件作说他身体有些不适,想要回去休息,本官便允了。”
“回去休息?”
刘树义眯了下眼睛,道:“他是就今晚没有与你们一起用膳,还是这几天都不曾与你们用膳?”
窦谦很不想回答,可看到那代表李世民的令牌,他又不敢隐瞒————否则就是与陛下作对,他将再无机会。
他不情不愿道:“前两天我们很忙碌,也没有这种能够放松用膳的机会,还是今日本官觉得案子有了明显的突破,侦破有望,这才带同僚们稍微放松些,吃些好的————”
刘树义颔首:“也就是说,前些天虽然你们没有这样用膳,但他也是与你们一起用膳忙碌,只有今夜,才与你们分开?”
“是。”
“那他离开前,或者今日,可曾单独离开过,或者有人找过他?”刘树义又问。
窦谦摇头。
“没有?”
“不是,是我没有关注他————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仵作,除了需要他的时候外,我也不会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刘树义深深看了窦谦一眼,窦谦虽然很是不爽,但并没有隐瞒的特征,他微微点头,又看向其他人:“你们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头。
“下官也没注意林仵作。”
“下官也是。”
作作为衙门里地位最低的人,甚至比普通百姓的级别都不如,除非用到他,确实不会有谁会关注一个底层牛马。
刘树义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拱手道:“今夜打扰了诸位的用膳,还望诸位见谅,待此案侦破后,本官亲自宴请诸位,以示歉意。”
说完,他不再耽搁,直接转身带着崔麟等人离去。
咣!
门被重新关闭。
房内又一次陷入诡异的寂静。
过了好半晌,才有人小心翼翼的看向窦谦,道:“窦刺史,我们该怎么办?
”
窦谦没有搭理他们,他眉头紧紧皱着,大脑不断思考着林老头的事。
如果真的如刘树义所说,长乐王的死是假死,并且林老头是帮手————那林老头在为他验尸时,会尽心尽力吗?
不!不仅仅是尽心尽力的事,而是林老头看到本该逃生,结果却死在棺椁里的长乐王,会是什么心情?
他仔细回想着林老头看到尸骨时的样子————林老头似乎没有多意外,为什么不意外?是早就知道长乐王假死逃生的事失败了,还是棺椁里的尸骨压根就不是长乐王?
还有他在棺椁里发现的红砂————这红砂,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林老头除了在尸骨上欺骗了他,会不会也做了其他手脚?
窦谦脑海中思绪乱飞,只觉得越想越心惊,越思考越胆战。
如果林老头真的又做了什么手脚,那自己目前引以为傲的发现,以及自认马上就要得到真相的线索————是不是,也有问题?
若真的如此————
窦谦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全身发寒————
“走!”
他突然起身,向钱文青道:“你立即给我再找一个仵作————不要从大理寺找,从你刑部找!让那个仵作立即去大理寺,我要重新检查长乐王的尸骨。”
噔噔噔。
刘树义几人一边快步下楼,刘树义一边向杜构道:“杜寺丞,你可知林仵作的家在何处?”
杜构点头:“我有一次查案,曾路过林仵作家,见过林仵作归家。”
“好!”刘树义道:“那就由杜寺丞带路。”
说着,他又看向崔麟:“崔员外郎,你立即带着我们从大理寺取出的仵作画象,赶赴各城门,询问城门将士是否见到林仵作离开,若没有,让他们密切注意,一旦发现疑似林仵作之人,立即抓捕。”
崔麟目光一凛:“你是担心————”
————
刘树义点头:“林仵作之前几日,一直与窦谦他们在一起,唯独今夜单独离开————我怀疑,他有可能收到了什么消息,或者感受到了危机。”
“不过我们来的较早,窦谦他们还未动筷,说明林仵作离开的时间也不会太久,若林仵作还要回去整理行李,那他或许还未来得及离开长安城。”
崔麟重重点头:“我这就去。”
说罢,几人出了酒楼大门,向着不同方向迅速离去。
升道坊。
长安城内,越是靠近皇宫的局域,越是繁荣富足,豪门大宅越多,越是向南,越是靠近城墙的坊,越是穷困。
升道坊就属于较为穷困的坊之一,位于长安城最东侧。
此时,升道坊内。
刘树义与杜构带着刑部的人手,提着火把,在寂静的街道上策马前行。
比起他们不久前离开的平康坊,升道坊就好似另一个世界。
平康坊灯火通明,纵使天色已黑,路上的行人也络绎不绝,街道两侧的青楼酒楼满是热闹的声音。
可升道坊,主街道两侧的民宅都是破旧的小宅院,门前的灯笼也仅有几户人家点着,使得整个升道坊黑乎乎的,静的可怕。
明明皆在同一座城池,却仿若天与地。
“吁!”
杜构停下了马匹,向刘树义道:“到了!”
刘树义转身看去,便见他们停在了一座破旧的宅院前。
宅子不大,墙壁上的墙皮早已脱落,几道缝隙自上而下贯穿院墙,好似风一吹,就能将其吹塌。
院门因年头已久,一些地方已经腐朽,两扇门板也不贴合,即便里面用门门锁住,也露出很大的缝隙。
夜风吹来,门板吱嘎作响。
众人翻身下马,杜构通过缝隙向院内看去,院里黑乎乎的,房子内没有烛光。
他说道:“门被反锁,林仵作好象还在家里。”
来的路上,刘树义听杜构说过,林仵作早年丧偶,养有一女,但后来其女遭遇意外,也已身亡。
所以林仵作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门被人从里面反锁,只能是林件作所为。
刘树义向侍卫们吩咐道:“包围这里。”
而后才向杜构道:“叫门吧。”
杜构点着头,抬起手敲响了院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随着风声向远处飘去。
可杜构敲了半天,宅院里也没有丝毫动静,没有任何回应。
杜构皱了下眉:“难道他真的已经离开了————可既然离开,又何必反锁院门?他家里就这一个门,怎么出去的?”
刘树义眯了眯眼睛,道:“破门!”
侍卫们当即用力撞击院门,院门本就在时光的腐蚀下破败不堪,因而根本没坚持多久,就被侍卫们轻松撞开。
众人迅速冲进院内。
不用刘树义吩咐,他们便各自分开,冲进了各个房间。
“没有!”
“没有!”
“这里也没有!”
诸多声音响起。
杜构心一沉,刘树义所说的最糟糕的情况真的发生了。
“刘郎中,杜寺丞,你们快来这里!”
可就在这时,主卧里,突然有人大声呼喊起来。
刘树义与杜构对视了一眼,两人没有任何迟疑,迅速走了过去。
刚进入房间,他们脚步便是一顿。
在火光的照耀下,他们发现,眼前的房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没有桌子,没有凳子,只有一个木头做的单薄床板。
床板上有着一床盖了不知多久,已经褪色的被子,而被子上————沾满了血迹一猩红的血迹,有如一把长刀,从地板直接连接被子。
可是————
地上没有尸首,床榻上也没有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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