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来人的骑队,翻越山梁而来,立时便将和山脚下山村的宁静给打破了。
“吕光,你带人到村庄内查勘一番,仔细检查,有无异状!若有异,及时鸣哨示警!”负责护卫王驾的羽林中郎将李俭望着山梁下的村落,对身边的年轻羽林郎官吩咐道。
“诺!”吕光提缰应道,而后点了两名羽林,便策马下坡,直奔那条进村的小道。
至于李俭,则望了望远处银装素裹的村落,袅上升的几缕炊烟,向山林飘去,给人一种祥和的感觉。招呼一声,又带着几名探马,勒马回转,去迎秦王了。
微服私访是不可能的,再怎么轻装简行,都不可能,对苟政来说,安危永远是第一位的,至于身临其境,与最底层的山民农户,亲切交谈,愉快畅聊,则属于一种童话了。
更何况,上洛地区,严格来说,并非秦国政权组织建设、巩固的重点地区,犹需小心,尤其在这穷乡僻壤之间。甚至于,都不敢深入山区,只能在这山塬外围查找目标。
不过,既然出来了,对于风俗民情,对秦国统治下部分基层生产聚集组织状态,还是有心视察一番的。直接亲临农户之家,与小民交流,不太现实,但通过村中“长老”,总能了解一些想知道的信息。
而这座不知名的山村,已被外来人惊起阵阵波澜,就苟政这一行人,高头大马,手执武器,衣着再“朴实”,都难不让人警剔戒备。
吕光三人前往查探,才入村,已被十来名村夫围上了,瘦弱的藜藿之众不值一提,镰刀锄头虽有一定威胁,也不足为惧,但两把猎弓,可就不能不当回事了。
不过,吕光年纪虽轻,经历见识丰富,环视一圈,不忘与左右调侃道:“这山野小村,看起来户不过百,反应却是不慢,难得啊!只不过,我等若真是强人,岂有他们活命?”
“本地里长可在!”策马上前,锐利的目光在周围山民身上搜索一圈,吕光强势问道,带着长安口音的雅言,显得有些盛气凌人。
所幸,村中有主事者及时站了出来,避免无知村夫惹祸,不管强人贵人,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而这座背靠和山的村庄,是经过秦国统治化,三长治人,各拥其地,并且根据丁口,照章向上洛官府缴纳丁税,服从役。
里长年纪不小,怎么也有四五十岁,这必是被推为里长的重要原因,毕竟长者之风,见识经验更足,值得信赖。
不过这名长者的见识,可能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平日里接触最多的,大抵是来自县衙的税吏与差官,不是征收粮食与布匹,便是抽调民役。
当苟政抵至时,一场体察民情的前期准备已经做好了,就在村西头一片冷清的打谷场上,苟政亲自询问里长此村的情况。
苟政当然想要显得温和、接地气一些,但效果显然不佳,不论他做出多么和蔼的表情,于这山村匹夫而言,都是随时能够噬人的老虎,从会面开始,始终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
尝试过之后,苟政也就放弃了那种无谓的接地气盘算,只是正常问询,听取这样一座具备一定代表性的秦统下的村庄。
也是从里长口中,苟政方知,此村名叫“浅山坳”,户不过八十,口仅三百出头,并不是什么世居此地的山民,而是在战乱时局的筛选下,由旧村融合流民、难民,逐渐形成的一座新村聚。
一直到三年多前,上洛太守王泰上任之后,经过一番整顿之后,方才彻底形成当前的村貌、组织结构与生产方式。
若说上洛官府在此村创建了怎样牢靠的统治,却也不至于,王泰只是让上洛士民知道一件事,
他们恢复了一个几百年前的身份一一秦人,同时“新秦”的国家主人,姓苟。
另一方面,则在上洛官府能够触及到的自然村落间,推行“邻保里”三级管理,创建基本粗略的户口登记作为纳税依据,重新将上洛士民,尤其是那些普通黎民百姓约束起来,置于秦统之下。
当然,这种约束是极其有限的,王泰只是在各村聚之间以秦国上层的设计创建起一套初级的基层管理体系,甚至于连那“邻里保”三长都不由官府决定。
官府要保证的,只是在收税与征发役、兵役的时候,能准确地找到对接的责任人,至于三长怎么管理村民、农户,怎么完成官府的缴税、摊派任务,做到什么程度,则看他们自己的手段与良心了
村聚所在,虽然宁静,但远离河流与平原,土产不足,只能靠山吃山,依靠山货弥补,而“兔产”则是其重要经济来源。
和山缘何其名,便是因为当地野兔聚集,而山民有食兔、制兔的传统,而浅山均所制兔皮袄子,到了城镇墟市,往往能卖个好价钱,在弥补税收的同时,还能换回一些生活必需与生产工具。
官府的丁税粮税并不算轻,又有每年都不曾断绝的役,村民百姓日子很是贫苦,尤其是早几年间,也就是近两年来有所积累,方才相对而言好过了几分。
但这种改善与好过,显然是脆弱的,经不住一次天灾抑或一场战争的打击,哪怕是一次平年收成,都可能导致其重归困苦。
当然,对大部分经历了乱世流离的村民来说,能有这样一片凄息之所,有一个维持数年的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已经不易了。
感恩秦政权不至于,却也不会轻易为作乱。更重要的,这座旧秩序崩塌后于乱世废墟上重新兴起的村聚,还没有形成严重的人身依附关系,村民基本都拥有开荒所得田土,在满足官府税赋的同时,不用再被刮一层“租税”。
以目前此村的状况与势头,只要能再保持几年,不说变成一片富裕之乡,从果腹层中的泥沼中挣扎出来,问题该是不大的。
通过里长磕磕绊绊的描述,加以分析,这个“浅山坳”的境况苟政心中也基本有底了,虽然了解的只是一些肤浅的东西甚至带有相当多的主观成分。
当然,苟政此番出巡,真正的目的,可不是来体察民情,关心民生疾苦的,他只是想确认,当前秦国治下的这些基本生产单位,能否为秦国提供多少助力与贡献。
结果嘛,没有想象中的糟糕,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打谷场上,冬风不住吹拂着苟政的发丝,寒潮给他的面容罩上一层冰霜,俯视着始终战战兢兢、局促不安的里长,虽然自觉可笑,苟政还是忍不住问了句:“秦国治下,生计比之羯赵时期如何?”
里长在尤豫良久之后,方才低声说道:“日子虽然清苦些,比起羯人之暴政,可要宽松、舒服许多,两者不可类比。
只是,年年役,年年不停,官府若能少些征发,让山民喘几口气,那便再好不过了
听其言,苟政默默注视着这名里长,两眼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来,嘴角带着一抹难看的笑容,底气不足地安慰道:“终究会好起来!
?
“走吧!”言罢,苟政便转身,往驻马处去。
不一会儿,一行人又沿着来路返回,还给这座山村以平静。村聚虽小,苟政却有种心怯之感,
不敢惊扰。
至于心中情绪,多少有些不畅,另外有几分难言的惭愧:
“大王既巡视至此,为何只在山边远望,听那里长漫谈,而不入村查看一番?”回程中,邓羌陪在身边,见苟政情绪,不由问道。
闻问,苟政表情更显复杂了,说道:“孤想知道的,已经了解了。至于更多情况,既不能改善,解民之忧,又何必徒添心堵?”
苟政这番话,虽明显意有所指,却也非邓羌所能领会。不过,苟政很快从侧面给出了一定答案。
只见他抬眼望着暗沉的天色,面露追忆之色,怅然道:“孤犹记得,当年未发迹,尚在弘农境内求生时,曾于弘农山野偶遇避祸山民。
当时便曾放言,让那老丈记住孤的名字,说有朝一日,功业有成,必使其耕食无忧
说着,苟政呵呵笑了两声,这是一种自嘲:“而今,孤已贵为秦王,坐拥西北三千里河山,魔下臣民何止百万,面对那乡老臣民,却没有勇气再发出类似的豪言壮语了!
子戎,你说可笑不可笑?”
苟政这番感慨,发自肺腑,少有地动情了,而其中表露的复杂心绪,让邓羌也感受到一股沉重略加思索,邓羌拱手道:“江山社稷,百万臣民,一肩挑起,岂是易事?目下困难,只是一时,而非长久。
大王胸怀天下,将子民福社记挂心头,矢志践行,终有一日,必能造福苍生,泽被秦民”
显然,邓羌是领会到苟政的几分心境,而听其劝慰,苟政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目露欣赏地看着邓羌:“子戎,孤今日方觉,若只让你统军作战,过于屈才,出将入相,安邦定国,这才是你的未来!”
闻言,邓羌微讶,迅速收敛心神,拜道:“大王厚爱,臣感激不尽!唯尽忠王事,不负期许!”
“这大秦天下、社稷安危,将来仰赖你邓子戎出力的地方,还多着.”苟政轻声道,言语中丝毫不掩饰对邓羌寄予的厚望。
对此,邓羌还能如何,只能表态,鞠躬尽,死而后已。虽然邓羌自已都很好奇苟政对他那莫名的信任与看重,但心中还是相当感激的。
从当年护送妹妹入长安以来,苟政对邓羌便一直是推心置腹,对邓氏家族也是荣宠颇多,使其一跃成为关西的顶级士族。
这份恩德,到如今,哪怕不从利益的角度考量,邓羌也是要誓死报之的。更何况,在政权,苟邓两家已是休戚与共的关系,轻易难以割裂。
商谈间,一行人跃马过山冈,往上洛郡城方向而去。不过,未出十里,有探骑寻来,对李俭禀报着什么。
苟政注意到,招来李俭相询:“何事?”
李俭拱手应道:“禀大王,前队来报,有数十差吏自上洛方向来,似奔王驾而来!”
闻之,苟政摆摆手:“派人去查问一番!”
“诺!”
邓羌道:“这王泰,却也敏锐,这是察觉大王行踪了!”
苟政轻轻摇头,淡淡道:“不足为奇,孤出巡并不是什么秘密,又在蓝田处置了那贼官乱臣,
动静不算小。
三百羽林过境,这么多人马,深入上洛腹地,若地方没有察觉,毫无反应,那孤就要怀疑本地官军的能力,能否保境安民,攘寇拒故了!”
对苟政这个思路,邓羌也不禁点头,表示认可。
未己,前头侦探的羽林前来汇报,果是上洛官吏闻王驾消息,前来拜见。只不过,并非太守王泰亲自前来,而长史郭敬带队。
郭敬,金城郡人,创建之后,受招贤令来投,累功升为步兵校尉,凉州平定后,靠着籍贯出身的福利,迁为上洛长史,成为上洛郡二号人物。
“上洛长史臣郭敬,携僚属拜见大王,恭迎大王巡狩!”郊野小径间,甫一照面,长相端正自带一股内函气质的郭敬,立刻躬身拜道。
“免礼!”郭敬还不值得苟政下马,就那么俯视着他,挥挥手,道:“听闻郭长史上任之后,
政绩颇着,尽显干练之姿,今日之间,果然风采照人!”
“大王谬赞,臣愧不敢当!”郭敬谦虚道也不与其罗嗦,苟政抬眼瞟了眼郭敬身后似鹌鹑般缩首行礼的上洛僚属,问道:“王泰何在?
他在忙甚?”
闻问,郭敬赶忙表示道:“禀大王,王府君正在武关巡看关防守备,臣已遣人通知迎驾。上洛城中已经备好酒食暖榻,还请大王移驾,暂于城中歇息!”
“不错,你们王府君却是不曾懈迨!”苟政笑道:“进城就不必了,也不用让王泰来回折腾了,让他在武关候着吧!
传令下去,变向改道,直奔武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