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大王,司隶校事苟忠求见!”
“宣!”
很快,年轻的内务头子苟忠上殿而来,嘴角着点克制的笑意,似乎心情不错,待站至苟政身前时,脸上已无多馀表情,只剩下躬敬。
看着苟忠,苟政也不罗嗦,直接问道:“上党之行结果如何,那冯鸯是何想法?”
闻问,苟忠满脸肃然,干练禀道:“臣潜入上党,察其民情,当地豪强士民,多受欺侮盘剥,
与鲜卑将吏驻军确实矛盾重重。
往返一趟,仅臣亲眼所见,鲜卑掠货夺财、报复杀人之举,便不下数起
冯鸯虽被拜为上党太守,然军政实权悉数掌握在鲜卑将臣手中!行政关防,税赋役,皆难过问,另燕国那边似有调任冯鸯,将其迁往幽州之意,因而心怀怨愤,暗生背反之志。
臣此番奉命拜访,冯鸯表示,上党士民难耐鲜卑苛法暴政,意欲聚众反之,希望事发之时,大秦能够发兵援应,他必开关城,迎秦军入境”
上党太守冯鸯,原为张平下属,当初慕容恪引军西取并州之时,背张而投鲜卑,被拜为上党太守。
而就同河北幽冀许多降燕复叛燕的豪右、军阀势力一般,冯鸯也一步步走上了这条路,就在一个多月前,此人突然遣心腹前来长安,奉上降表,表明背燕投秦之意。
此事有些出乎意料,却也勾动了苟政的心思,觉得此事能够利用一番。毕竟,凡是能给普燕惹麻烦的事情,他都愿意尝试一番,当个搅屎棍也在所不惜。
由于对冯鸯不熟悉,也谨防有诈,苟政特地遣苟忠作为秦王秘使,出关往上党一行,探探上党情况与冯鸯的底。
这份差事本该是朱晃的,不过他当时仍在陇南,于是苟忠这个司隶校事适逢其会,受命出关,
拜访冯鸯,也在司隶校事的“业务”上进行一定尝试、扩展。
此刻,认真听完苟忠的汇报,苟政思索一阵,面带晒意地说道:“燕国暴政?比之羯赵之苛暴如何?想当年,以石虎之凶残暴虐,这些上党豪强,尚能安分守己,甘当顺民,会忍受不了燕国?
其他地方孤不清楚,但而今燕国主政并州的乃是悦绾,此君的名声孤也听过,是个具政略、有手段、懂安抚的人。
上党,呵呵,不要被表象欺骗了!”
“大王,臣所见所闻,皆据实而报啊!”苟忠一脸惊慌,有些急切地表示道。
警了他一眼,苟政说道:“如若举事,冯鸯能拉出多少人马?”
“据其言,一旦举事,可以聚集五千抗燕义师,占领壶关!”苟忠道。
闻之,苟政终于忍不住笑一声:“罢了,这也非成事之人!”
勘酌少许,苟政交待道:“给冯鸯传信,就说燕国方强,不宜贸然动手,正面对抗,让他静待良机行事。
而后,静观其变即可!”
听苟政之令,苟忠愣了下,他已经清淅地感受到,秦王对上党与冯鸯的兴趣在降低。面上带着不解,心中更有不甘,苟忠拱手道:
“徜若如此,恐怕冯鸯未必敢举事了。以冯鸯与上党之力,或许难以乱燕,但若举事,总能给燕国带去麻烦,以免其窥伺我平阳、河东,大王何不趁机利用一二?”
苟忠此问,却有些失了方寸,甚至可以责他个逾越。不过念其冒险出关,来回奔波,苟政倒也没有苛责什么,而是淡淡地说道:
“首先,冯鸯代表不了上党豪强势力,此人不诚,他的话一半都信不得;
其次,孤现在恨不能与晋燕罢战十载,发兵上党,为其张目,绝无可能;
最后,即便要支持冯鸯,也绝不是眼下,他要在适当时机发动,对我大秦方才有利,其他任何时候,也只值得抬眼观望一二!”
对苟政这番话,苟忠显然还是不能太理解,仍旧难免失望,但见秦王决定已下,态度坚决,只能可惜地应诺。
苟忠当然觉得可惜,原本以为能复制朱晃乱仇池的作为,在上党也成就一桩大事,但现在看来,上党之行是白跑了。
秦王不感兴趣,不看重冯鸯的作用,那他再积极也无用。
当然,如果算上他在回程时的收获,却也不算白辛苦。
见苟忠情绪略显低落,苟政脸上还是露出一点鼓励的笑容,道:“你这趟辛苦了,下去歇息吧,稍后便有赏赐降下!”
闻之,苟忠顿时醒神,恢复肃然,躬敬拜道:“多谢大王,臣无功而返,岂敢受赏?”
“这些虚伪谦辞就不必多说了,孤不差饿兵,该你应得的,安心收下即可!”苟政摆摆手,淡定而强势道。
“臣拜谢大王!”苟忠做出一副受之有愧的样子,谢恩道。
“大王!”不过,苟忠并未直接告退,而又禀报一事:“臣在返回长安途中,无意撞破犯下威远堡大案的宋、郑二贼,已将其擒杀!”
“哦?”苟政闻之,有些惊奇,来了些兴趣:“竟有此事?你返京走的应是河东、蒲坂,怎会撞破那两贼?”
苟忠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小心,从容不迫地解释道:“臣是在厄口关前,发现二人行迹有鬼、表情有异,当场检查,二人身份遂暴露
“呵呵!”闻之,苟政不由轻笑道:“辛尚书与徐太守在弘农想尽办法,设卡拦路,搜检两月尚无结果,不曾想二贼竟北走河东,确实有些脑筋与胆量。若非为你撞破,恐怕已蒙混过关,遁入太行山中,逃往燕国了!”
‘正是!”苟忠附和道:“这对淫男荡妇,正是欲通过厄口,投奔燕地!”
“人呢?”苟政随口问道,并不是太在意的模样。
苟忠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小心地警了苟政一眼,道:“大王恕罪,那宋邑抗拒抓捕,为厄口守卒擒杀,此贼甚有勇力,死到临头,还反杀臣两名部下。
至于那荡妇郑氏,被生擒活捉,原本欲解送长安,交由刑部问罪。大抵此妇自知重罪难逃,西归路上,于渡河时投河自尽了::::
听闻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原本还浑不在意的苟政,眼晴立时睁大了,审视了苟忠两眼,身体微微后靠,以一种松弛的姿态问道:“二贼身份可曾确认?”
“确系无疑!”苟忠肯定地答道。
食指轻敲公案,苟政琢磨几许,洒然一笑:“就这样让二贼死了,未正我秦法虽可惜,但也算是个了结。你去刑部,将此事前后经过,与辛尚书做个详报,让他结案吧!”
“诺!”苟忠抬手应道。
“退下吧!”
“臣告退!”
苟忠缓缓退出大殿,一直到走出殿门,身体方才释然几分。而望着其背影,苟政眉头却不免皱起,这个苟忠,此番归来,有些异样,似乎多了几分浮躁,不如此前踏实。
在上党冯鸯之事上,也显得有些急功近利,想要建功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态度急躁以至逾越本分,就不该了。
其中必有缘由,是被朱晃与别部的表现刺激到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原本,苟政还不是太在意,但又听他专门提起“威远堡案”,两名几乎快被苟政忽视的逃犯
虽不知其中有何异样,但出于本能,苟政感觉心气有些不畅,这其中当不会有什么枝节吧,心中闪过这样的疑思。
当然,转念间的想法,很快就被苟政抛诸脑后了,他的目光再度投到殿侧舆图上党方向,注视良久,也不禁发出一阵可惜的叹息。
念及这两三年对燕国采取的针对办法,尤其是“乱燕之策”,动作做了不少,也联系了不少人,策动了不少燕境之内的叛乱。
如河内吕护,乐陵朱秃,算是极具代表性的了,而二者一成一败。
总结来看,前者成是因为秦国直接派兵干预,又趁着燕国忙于并州大战之际,用邓羌打慕容评,偷鸡成功。
后者失败,则因为距离太远,秦国根本无力提供有效支持,彼等虽能掀起兵乱,但实力比之燕国终究弱小,且难以形成合力。
当燕国对抗桓温北伐大军之际,反手顺带着就把朱秃灭了,这是绝对实力上的差距。
仅靠这些小叛小乱,根本无法动摇燕国,相反燕国通过一次平乱,逐渐彻底压制内部不臣,巩固统治,随着燕国全面转入民生休养、内政发展,就更难指望通过策动一点小疾小乱对其造成多大破坏与伤害了。
而所有类似的阴谋动乱,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苟政这边,对那些合作方、勾连者,不存在什么掌控能力,更无法左右其行动,
这种不可控,往往意味着行动成败效果不一,也很难说给秦国会带来什么好处。最根本的一点,那些燕属关东军阀、豪强、降臣,不可能为秦国的利益而服务,采取行动。
但此前,苟政总能安居长安王座,坐观关东风云,毕竟再小的动乱,多少能给燕国带去些负面影响。
到了现下,这种事情收益越来越低了,效果越来越差了,乃至苟政有些失去继续挑动燕国内乱的兴趣了。
就拿此次冯鸯事件来说,若是正常时候,苟政怎么都要积极策动此事,即便不派兵支持,也要让并州乱上一阵,打乱悦缩在并州休养治安的节奏。
悦缩算是鲜卑将臣中,极具政治眼光的一个人了,在施政安民之事上,能力甚至更优于慕容恪。这个人懂得克制,知道调和矛盾,上任并州以来,在其治抚之下,并州各郡秩序恢复得很快。
正因如此,苟政对“上党士民饱受剥削压榨,亟欲抗击燕之暴政”什么的,并不是很采信。
当然了,隔岸观火的事情,只要有机会,苟政从来不吝于去做。
只是,这个时候,面临来自东晋方面的压力越来越大,忙于应付随时可能爆发的桓温北伐,内部又有凉州、河州与陇南一大堆麻烦要解决。
如此形势之下,对支持冯鸯,挑动一场抬眼便能看见结局的上党叛乱,实在提不起太大兴趣。
桓温不断在秦国周围挑事,已经让苟政很是难受,咬牙应付了,若是再把燕国牵扯上,搞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便彻底坐蜡了。
燕国常怀谋秦之心是事实,但若主动挑畔,引来纷争,就实在显得不够聪明了。
而回到上党问题上,若冯鸯那斯能够按捺住,多忍忍,多等等,待到秦国真正需要的时候,再行发动,那时苟政这边自然没说的,援兵馈粮,不会小气。
但这显然近乎一种妄想,冯鸯听不听是一回事,等不等得起也是一个问题,若是他服软让全族被迁到幽州,那将来的上党问题就与冯氏没有太大干系了。
仔细权衡下来,苟政能做的,真就有限,表现出那种漠视的态度,也不足为奇了
就在七月初,冯鸯果然没有听从劝说的意思,在太原方面几次催促其动身起行,前往代郡上任,他终于按捺不住,勾结部分上党豪强,起兵反燕,并靠着在当地经营的影响力,迅速占据上党要隘,而后采取坚壁防御姿态。
但是,这种短视、不智,且意志薄弱、指挥松散的造反,如何能够扛住燕国强大的反扑。
或许冯鸯并没有那么笨,他只是想学吕护,毕竟那厮配合秦军在野王击破慕容评三万燕军,最后还是被慕容偶重新接纳,拜为河内太守,作为秦燕缓冲地带。
吕护能成,他冯鸯为何不能成,不能当一个上党郡的土皇帝?而答案是,真不成!无险可守的河内,岂能与军事战略地位极高的上党相比?慕容伪绝难容之!
上党之乱爆发不久,燕国方面便迅速调集军队扑灭,慕容伪对慕容评这个皇叔简直是真爱,念他在对秦、对晋作战上的屡屡失利,颜面尽失,此次仍给他机会,让他率军出征平乱,就连并州刺史悦缩,也只是作为配合。
而这一回,慕容评没有再出漏子,率军西进上党,一番急攻速战,冯鸯那些叛军,毫无抵抗意志,纷纷背反,冯鸯只在壶关坚持了三日,便兵败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