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正统三年,夏六月,太极殿殿宇遮挡烈日,冰晶驱散暑气,居其中,苟武、郭毅、苟顺、柳恭(新到任户部尚书)等几名御政大臣,默默传视着一道奏章,来自洛阳总管杜郁就河南军民西迁进展以及若干问题的总结陈述
到如今,苟政打算“弃洛”或者说“舍洛”的想法,已经在秦国高层间扩散开了,赞同有之,反对有之,但更多是沉默,
反对者的特征很清淅,以河东、河南、弘农三郡任职抑或出身的秦国将臣为主,因为此事同样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河南出身的文武就不说了,虽然他们已经在关中安家落户,但伊洛地区永远是他们的根系所在,既在秦之治下,岂能轻易舍弃。
至于河东、弘农二郡,其考量就更加简单了,洛阳若是直接不要,那燕普的兵锋与威胁岂不直接冲他们去,二郡毫无疑问将成为抵御关东威胁的第一战场,那可有损当地将臣军民的利益。
再加之,还有一些如陈晃、刘异之类关东籍文武,也不愿意秦国在关东军事战略上过于保守与畏缩,对他们来说,只有向东扩张,才更能体现价值:::,
当然以上诸般,只占少数,还有一大批关西士族将臣,对此默然视之,乃至无动于衷,而这沉默的大多数,才是政权主要力量之所在,也是苟政用五六年时光,方打造、合出的关西军政集团、新既得利益集团。
有异议、非议,不足为奇,而比较让苟政感慨的是,在他努力巩固、发育这棵大树之时,壮大“关中”这根主干的同时,更多枝干也随之获得发展,并能在秦国内部发出声音了,即便并不响亮。
苟政的做法,从宏观上讲,自然是蕴藏着一种审时度势的智慧,也是一种强干弱枝的策略,大方向是没有太多问题的。
但着落在河洛军民身上,割的是他们的肉,放的是他们的血:::骼膊或许不过大腿,但想让他们毫无怨言、真心服从,也必定是不可能的。
对于这一点,苟政此前的认识,局限于他秦王高位与视角,多少有些想当然。但随着杜郁奏报传来,迅速反应过来。
苟政是有些受当年秦军第一次东出后西迁河南士民的影响,当初形势多乱,多紧急,
结果几千户伊洛士民,说迁就迁,还在伊洛各地纵大火、清田野..
虽然由此引发了一些骚乱,但还是平定下来,关键在于,很好地实现了苟政的初衷,
没给后续占领洛阳的符氏留下什么好处..
而今,有看充足的时间,更多的粮料车马准备,更有序的计划安排,想来也该顺顺利利才是。
但事实上却是,杜郁在操作过程中,反而束手束脚。今时今日,与当年情况最大的不同是,当初洛阳属于秦新征服的地区,那片土地上,连人口带财货、牲畜,都可以看做是苟军的战利品,面对很多情况,在行事作风上,亮刀子就成。
而今却不成了,至少不能那么简单粗暴,这毕竟已经是的地盘,洛阳军民都是他秦王、秦国的臣民,在手段上若再保持强势暴虐,就不太合适了。
即便到了最后,可能还是需要采取一定强硬的手段,还是需要注意方式方法。当然,
前提是确定的,洛阳军民的情感与利益,必须要服从秦国的整体利益与战略大局。
另外,苟政也未必就真在意洛阳官军士民的感受,在意那万把户口的民心,但总是不能无所顾忌,尤其要当心扩散后的不利影响。
而在此事上,用杜郁的话讲,除非普军再度北上,并直接侵略到洛阳腹地,他们感受到致命威胁了,或许才能配合国家的政策,举家西迁...
或许有一定道理,但苟政并不是太认可,真到兵荒马乱之时,他恐怕就会做出另外一种选择,连土地、城池带人口,全给他放弃了,何必在此时费心。
虽然有其现实因素,杜郁所言有道理,考虑很周全,但苟政心中总是难免生几分失望,认为其办事不力。
他杜郁在洛阳数年,还没带出一批对秦国死心塌地的臣民?这样的考量,当然有失公允,但这种刻意把问题上报的行为,也实在难以得到体谅与认同。
苟政甚至有理由怀疑,杜郁在公事公办、陈述利害的背后,是否暗含对抗朝廷策略的意思:
不过,苟政的这些“深思熟虑”并未在廷臣们面前表现出来,见众人基本传阅完毕,
放下手中另外一道密报,微笑着说道:
“杜德茂所奏,其考量的确更加周全,朝廷此前考虑,是有些忽视洛阳军民感受了,
对其所陈问题,如何解决,诸卿可有建议?”
此言落,殿中更静了,柳恭初来乍到,对洛阳之事并不清楚,自然不会贸然开口。苟顺一副听王令行事的模样,也不急于表态。
苟武思吟着,反是丞相郭毅,满脸的忧国忧民,拱手道:“洛阳军民不愿西迁,其因有三:一者,晋军撤后,河南恢复平静,局势还算安全,暂无兵赘灾祸;
二者,当地军民田宅财货皆在洛阳,难以割舍,夏收既毕,秋收将至,此时军民皆惦念庄稼;
三者,洛阳军民安家立业,至今方得片刻安宁,重土难迁乃民之习性,轻易之间,安忍背井离乡
有此三者,若不解决,朝廷倘强行迁之,只恐民怨沸腾、人心涣散,乃至引发变乱,
反而不美。”
郭毅也是,把问题摆出来,却不附上相应解决方案,哪怕是思路也好。
而听其言,苟政很想答一句:孤连偌大的伊洛城池土地都不要了,还在乎那点人心民怨?孤在意的,只是改变秦国的军事防御劣势,并尽量不给普军留下好处。
至于洛阳军民的那点利惠,与秦国大局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不管屯成军队,还是营田百姓,多少人是从外地迁入的,还真把自己当成“洛阳人”了。
西迁或许会抛家舍业,浪费诸多精力,损失大量财产,总比被兵乱祸祸,总比丢了性命强吧。
站在秦王的立场,苟政有充分的理由做类似考量,并为缓慢乃至懈迨的执行效率而感到不满::::
“呵呵呵”轻笑声在殿中响起,苟政冲郭毅夸奖道:“丞相将个中缘由利害,
分析得相当透彻啊!”
“只是,孤有些不明白,底下军民见识有限,看不懂大局,更看不到安宁背后潜藏的危机,舍不得眼前的坛坛罐罐,可以理解!”苟政又幽幽然地感慨道:“然而,我秦国重臣大吏,若做事也如此小家子气,瞻前顾后,只怕最终一事无成了!”
苟政此言,似乎没有针对谁的意思,但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郭毅。
而郭毅只是眉头稍皱了,而后拱手从容道来:“大王所言有理,只是老臣以为,若徒以强权逼迫,引发民怨骚乱,结果反倒不美,有违初衷,甚至给普燕机会,须知两国对伊洛之地,垂涎窥伺已久。
老臣以为,此事急躁不得,还当从容计议,秋收之后,或许更易成行!”
“丞相以为,普军会等到秋收,让我们从容安排,迁回缓撤?”苟政直接反问道。
对此,郭毅仍无异状,却忽然提出另外一条思路:“大王果欲弃洛,不若引燕军南下,若能使晋燕争锋于河南,可比汲汲于些许洛阳人口、财货之利,好处更大!”
郭毅这话里,带着些刺,隐隐对苟政在弃洛策略与执行方面的作为不满。而苟政呢,
也确实犯了点“既要又要”的毛病。
不过郭毅此时的提议,却让苟政两眼泛亮,认真地思考起其可行性来。最终暗暗给出结论,想法很有建设性,操作起来却难,也不具备充足的现实条件。
桓温有必夺洛阳之志,因为那是晋朝旧都,园陵所在,收复洛阳,对他是一桩巨大的政治投资,有助其提升个人威望,
于燕国则不然,哪怕势力仅一河之隔,眼下却无必夺、必取的理由。
同时,若秦晋交锋,燕国哪怕在旁边看热闹,其可能性,也远大于南下与晋军在洛阳交锋,以慕容伪、慕容恪之精谋见识,岂能那般不智?
因此,打破幻想之后,还需遵从现实考虑,如何将“弃洛”策略,更加平稳落地。
扫了眼板着张脸的郭毅,苟政无心与之争议,扭头,看向还在沉思着的苟武,
道:“德长,此议乃首倡,这点麻烦既然摆到孤案头了,如何解决,说说你的想法?”
迎看苟政的自光,苟武嘴角微微扯了一下,总感觉自己这是被苟政拉出来分担压力的。
轻叹一口气,苟武一脸沉容,稳稳地道来:“回大王,臣以为此事可分批逐步展开!
其一,刘异及所率归德营,乃我中军建制,奉调返回关中,既是军令,也得其理,问题不大;
其二,洛阳屯田,受我屯田军吏管辖,以屯田法令驱策西迁,重置田亩,乃至分田到户,复其自由,总能促其西归,只是费些时间与钱粮罢了;
其三,洛阳屯田军户,彼等虽困囿于田宅财货,然其所拥家资来源,全因大王施恩、
国家赏赐,又有军法约束。
于关内另择,迁其屯户,善加安抚,再予以相应补偿,推动西迁,当可基本成行,毕竟国家若有意弃洛防守,他们的田宅终究保不住,想他们也不愿家人子女受到战祸兵灾;
其四,河南当地及外迁而来豪强、士民,有明大义、晓利害、知进退者,官府可助其西迁::::
有此四者,分批分时迁置,便已得我河南所属大部分军民、财货,若得尽数迁成,已然足矣。
至于其他顽固不就者,终非我秦人,也不必强求,任其留下,由其自生自灭即可,于秦无大害,于敌无大利”
苟武一番话,可谓有理有据,抽丝剥茧一般,将弃洛西迁的问题剖开来解决,当然执行起来,仍然少不了麻烦,但苟政稍加衡量,便断定,条件满足,值得一试。
面上的笑意不加掩饰,苟政环视一圈:“对大司马提议,诸位可有异议?”
察其眼色,众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哪怕是丞相郭毅,也不会违心地表示反对。
毕竟苟武提议,思路清淅,可行性高,再不济也比当前一团乱麻的情况要好。除非苟政放弃这项计划,但显然不可能。
随着郭毅一句“老臣附议”,苟政袍袖一摆,道:“既如此,那就此定下,便按大司马提议展开执行!
传制杜郁、刘异,西迁之事,制到即行,孤等不到秋收,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等!”
“诺!”
在微微沉吟之后,丞相郭毅还是很有风度与担当为这项计划查漏补缺,主动禀道:“大王,欲成此计划,西迁是一桩麻烦,西迁之后军民之安置,则是另外一大难题。
若安置不当,必生动乱!”
“丞相真是老成谋国!”听其言,苟政笑吟吟地对郭毅赞道:“这也是孤,今日为何召集几位的原因,中军、成军、屯户,便由大司马府、司农、户部诸衙,相互配合,共同落实!”
“诺!”闻之,一众秦臣再度齐声拜道。
事实上,就洛阳那点军民人口,若是西迁,绝对不缺安置的地方,而有过去几年的治国经验打底,秦国君臣在安民置地方面也有相当的基础。
真要落实起来,困难难免,但绝不是完不成、做不到的事,只是看做到什么程度罢了至少,在讲究一定方式方法之后,不会比当年强迁河南士民时,更加混乱、惨淡,落得个一地鸡毛的局面。
而在御政会议做出决议之后,苟政心弦微松的同时,又不免多虑,苟武提出的几条办法,说穿了,也不是什么太复杂,需要什么大智慧的事情。
苟武作为大司马都能拿出一套办法,以杜郁治洛多年,对河南军政民生的熟悉程度,
会束手无策吗?
此事,还是值得细思玩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