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苟府内的院落、道路,宋邑异常熟悉,闭着眼都能找对路的那种。这毕竟是府邸,不是军事要塞,又值特殊时期,夜色掩护下,无惊无险逃出苟府。
一直潜行至府邸之侧的一片竹林内,见到林荫下仍旧拴在那里,不时打着响鼻的马匹,宋邑那一白八的心跳方才有所平复。
作为苟威从征作战、看家护院的家将,这两匹马便是其待遇之意,归属权属于苟威,但宋邑掌握使用权,如今成为二人亡命江湖最重要的倚仗了。此番也属于盗马了,但人都杀了,两匹马虽然价值不菲,却也算不得什么。
“走!”没有废话,宋邑将缰绳往郑娘子怀里一塞。
忽地反应过来:“你可会骑马?”
郑娘子了宋邑一眼,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动作虽然迟钝笨拙,但俨然是有些经验的。见其状,宋邑心下一松,双目中的冷冽之意也消散几分。
郑娘子仿佛对宋邑的眼神变化没有察觉,只是平静地跟着他出林,一路无话,直奔威远堡西门威远堡垒创建之初,便只有东西二门,东门对着霸水,便于取水舟渡,西门则直望长安。
大抵是明日便要奉命出征的缘故,将行之夜,堡内并不如平日里安静,被选在从军之列的部众扈从,免不了一些离别的准备与叮嘱。
用不了多少时间,穿梭过狭窄局促的土道,直抵西堡门前。并没有布置多少人,连哨兵带巡逻,不过七八人。
守备虽不多,但控制力并不弱,一道厚重的闸门,便足以隔断进出交通了,外边还有引霸水而注的壕沟,守卫掌握的两把硬弓,更是莫大的威力,足以将任何敢于闯关的来人射杀。
正因清楚其虚实,宋邑并没有强闯的打算,当守备头目察问之时,直接拿出苟威命堡中巧匠搞出的“家令”来,言奉家主之命出堡,往长安送信,事关军情,十万火急。
宋邑是苟府排得上号的家将,手中又有苟威贴身携带的令牌,虽觉二人奇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者也担心误了事,受到苟威责罚,那可不是骂两句就行的,触了苟威威风,抑或眈误军情,那可是要人命的
于是乎,只能放行。
当威远堡的闸门缓缓被绞盘带起,对宋邑来说,就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原本还担心的郑娘子露怯,让守卫发现破绽,然而扭头看着美娇娘淡定的模样,顿觉自己想多了,这小娘子,根本不怕死,对她来说,多活一刻似乎都是赚到的。
八只马蹄踩看吊桥,越过壕沟,一路向西,加速狂奔,转向官道方向。待彻底为夜色包裹,宋邑见郑夫人马技实在差劲,又干脆将她抱过,二人同乘一马,转向小道,径直朝南奔去
两匹健马,一马载人,一马负物,轮换着南奔,不惜体力,也不知时间,直到东方露出少许淡淡曦光,拂晓将至。
“停一下吧!”沿路都没作话的郑夫人又开口了,有些疲惫,但声音依旧清冷而明亮:“就是有追兵,也不会这么快!”
一路紧张至麻木的逃亡,至此方才放缓,疲惫与饥饿感迅速袭来,双股甚至感到刺痛,宋邑知道,这是磨破了皮,多久不曾出现过的状况了。
不过,宋邑还是听话地放缓马速,直到彻底停下,仔细想来,整个过程,有惊无险,他并没有浪费太多时间。
亡命生涯已然开始,但仔细想来,一时半刻,安危当也无虞,这都是他快速行动,以及拼命南奔挣来的。
回过神来,感受着怀中软玉温香,宋邑心头泛起一丝涟漪,若非这丝悸动,或许他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脸色一沉,宋邑道:“我可被你害苦了!”
郑娘子探手向后,在宋邑的脖子间轻轻摸了摸,道:“至少宋郎项上头颅还在!”
“唉”一声重重的叹息过后,宋邑道:“我真是昏了头,逃出来又如何?只要还在秦国辖境,通辑文书下达,你我二人,太过显眼了!”
恰如宋邑所言,如今的关中,尤其在渭河平原上,存在大片大片的营田、功田,还有为数不少的权贵、豪右堡壁。
丁税制的出台,又导致秦国对关中人口,具备相当强大的控制力,人口流动是极其小的,敢于出现在道路上的,不外乎官兵富贵。
似他们这种两人单独行动的情况,放在哪里都惹眼,都容易引来注意与盘查,若是良臣善民也就罢了,但他们是才犯下血案的逃犯、“狗男女”:
实事求是地说,逃出威远堡,只是进入一个更大的牢笼罢了,一个由于政权创建的秩序下的牢笼,尤其在这内核统治局域之内,虽沃野千里,但留给小民自由呼吸的空间实在太小了。
又是一阵沉默,郑娘子忽然抬首,冲宋邑露出一抹笑容:“今我大仇已报,了无牵挂,留在宋郎身边,也是累赘!
我不愿拖累宋郎,也不愿再受人折辱,宋郎可送我一程,自亡命去吧
说着,郑娘子便挣扎着下马,站在土路边,微仰面,露出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蛋,闭着双目,一副待死的模样。
宋邑当然是动过这个心思,并且不止一次,似他这样从百万流民中挣扎出的人物,生存能力是极强的,哪怕是在关内,只要能逃到秦国管控的薄弱局域,总有觅得一丝生机的可能。
但带上这么一个累赘,情况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这个美娇娘,实在太惹眼了,哪怕一身男装,
未加修饰,也显得那般清秀娇美。
盯着星光下的美丽脸蛋,宋邑忍不住给自己一巴掌,而后骂道:“说什么蠢话,为了你这小娘子,我放弃安逸生活,犯下如此重罪!你想死,哪里这般容易!”
“尽快进食补水,还要赶路!”说着便丢给郑娘子一包干粮以及水。
郑娘子接过,嘴角隐晦地翘了翘她若真想死,真不愿拖累宋郎,岂会随他一路遁出?
二马并行,沿着乡野小道,溯着霸水,向南继续前行。简单补充食物,恢复些体力后,郑娘子柔柔地说了一声:“多谢!抱歉!”
这一声道谢与致歉,让宋邑愣了下,扭头一看,这是他见识过郑娘子从未有过的温柔,那双眸下的两行清泪,此时将他心中怨气与戾气都抚去不少。
有心说些什么,但任何宽慰话语都说不出来,仔细想想,私下里接触的时候,话语权从来都掌控在这小娘子手中。
“如你所言,打了苟威的脸,我不杀他,迟早也会死在他手里!做都做了,后悔也无用,逃命要紧!”沉吟少许,宋邑做出一副坦荡模样,大气地说道。
郑娘子擦了擦眼泪,又展颜一笑,美丽的眼眸中,焕发出一抹坚定,平静地说道:“宋郎,我们还不能死!”
宋邑微证,正欲开口询问,却听郑娘子幽幽道来:“原本杀了那头猪,我便觉得大仇得报,也倍觉快意。但现在想来,即便捅了他几十刀,仍觉便宜他了,我郑氏一门数十口的仇,不该这样便宜!”
听出这小娘子话茬里的不对劲,宋邑瞪向她:“你还想做甚?”
定定地看着宋邑,郑娘子答道:“苟威虽死,但他还有妻妾,还有十几个儿女,我当以牙还牙,终有一日,也要灭他满门!”
“呵呵”听其言,宋邑无语之极,也不发作,冷笑两声:“等我们逃出生天,再畅想这些春秋大梦!”
“宋郎为何笃定我们会死?”郑娘子似有不解。
宋邑手指南方:“天快亮了,我若没记错,再往南不久,便是灞桥了,有驿站、有守备、有巡逻,届时若遭到盘问,你我立时将被缚。
若是绕路,还不知闯到哪家地盘,我一个人,尚难保全,何况带着你?即便蒙混过灞桥,我们又何去何从?这关中,难道还有你我二人容身之处?”
“既如此,宋郎何不抛弃我?”郑娘子又问道。
闻问,宋邑沉默少顷,而后咬咬牙,爆发一般道:“我亦不甘!”
见其状,郑娘子笑了,看向宋邑的目光带着温柔:“还请郎君记住这种不甘,那么我们便不会死!”
宋邑想要驳斥一句,却听郑娘子平静地说道:“如欲活命,首先需要更名改姓,我荥阳郑氏虽不是什么大族,但在中原多少有些声名。
郎君若不嫌弃,从今天开始,或可改姓为郑,再出现人前之时,便是我郑氏嫡出子孙,我有一个堂兄,名唤郑永,父母早亡,寄居我家,后因病而亡,外人不得而知,郎君可假其名"
听此言,宋邑顿时两眼一亮,他也是荥阳人,只是出身卑贱,却也听过郑氏的名声,那可是真正的右族。
若能脱贱名而入右族,对他这样的泥腿子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冒名顶姓,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如何展现底蕴,如何让人接受。
但有了郑娘子这个郑氏嫡出,凭借她对郑氏的熟悉与了解,宋邑忽然觉得,他这个郑氏嫡系子孙,是名副其实了。
然念及当前处境,一张俊脸又垮了下来,然其面目间的意动,还是被郑娘子捕捉到了。
见其沉吟,又继续说道:“其二,我们当想办法出关,逃回荥阳,只要到了荥阳,你这个郑氏子孙的身份,便能发挥作用,编一段故事经历,投燕、投晋,乃至投秦!
我宋郎之武勇、胆略,在苟威手下,是大大屈才,只要有机会,定可功成名就!”
宋邑完全被郑娘子的天马行空地惊到了,支吾两声,忍不住问道:“你可知荥阳距此有多远?
可知一路东出有多少关隘,有多少官兵守备?就是要死,也不该是这等送死法!”
闻言,郑娘子微笑道:“那我们便要与秦国官府抢时间了!苟威遇刺,威远堡必是大乱,仅凭那干苟氏爪牙扈从,想要抓到我们,几无可能。
依我估算,威远堡的消息传至长安,再由长安下发通辑文书,而后等地方郡县、关隘盘查甄别,没有三五日,绝难形成大网。
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大大方方东逃,只要赶到官府通辑令文之前即可。
眼下,甚至可直接亮出苟威家臣的身份!苟威虽遭贬斥,然其恶名在外,在秦国,难道还有敢得罪苟氏的地方官兵僚吏吗?”
随着郑娘子的叙说,宋邑脑中忽然浮现出此前受苟威所遣,往蒲坂购盐的经历,那可真是畅通无阻啊!
“这是让我继续赌命啊!”宋邑道。
“上了战场,同样是搏命!”郑娘子淡淡道:“而况,此举看似危险,只要我们始终赶在威远堡消息之前,那便无虞。
我不知郎君原本作何打算,但唯有向东出关,是一条通往光明前途的生路!”
听完郑娘子的分析,宋邑张了张嘴,忽然觉得心中空荡荡的,论见识胆略,竟不如这一个小女子。同时脊背也有些发寒,操蛋的世道,竟将如此娇美的小娘子磨砺成这样
但心中涌起的那股冲动,已经帮他做出了选择,背主刺苟已经够疯狂了,再疯一次又何妨。
“我叫郑永,那娘子你呢?”深吸一口气,宋邑盯着郑娘子道。
面对宋邑那审视的目光,郑娘子很坦然地说道:“今日之后,郑系之女,也同样随着复仇而死掉,取而代之的,是郑永之妻,郑宋氏!”
“只是,不知郎君是否嫌弃妾身这肮脏蒲柳之姿?”小娘子微低着头,怯怯地问道,那柔怜的模样,看的宋邑心都要碎了。
哪里还管那许多,当即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纵死何遗?”
听其言,小娘子又展颜而笑,下马抓了些泥灰,在宋邑疑惑的目光中,往脸上随意地敷了几下,轻笑道:“妾身这张脸,让我苟活至如今,在即君强大起来之前,只会给郎君带来麻烦”
宋邑闻之呆了一下,但旋即一股暖流淌过心头,一股前所未有的向上拼搏的动力,油然而生!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在天明之前,两骑奔上官道,驰向灞桥,恰如小娘子所言,当亮出苟威的名头,连检查都省了而决定这对男女生死的因素,只在秦廷级别的反应降临之前,二人能够跑多远,跑多快。而这,又由小娘子的身体决定。
唯一对他们来说幸运的是,一直到翌日清晨,苟威遇刺的消息,方才被发现,威远堡内自是一片大乱,等传到长安之时,已是当日下午,而那时,宋郑二人已然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