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还是世家
知子莫若父,对柳恭,柳耆实在太了解了,说好听点叫志存高远丶胸怀天下,说不好听就是野心勃勃丶不甘寂寞。
但另一方面,柳耆也清楚,柳氏想要发展,想要从解县柳,真正进化为河东柳,目前只能依靠柳恭。
长子柳,迂腐而保守,也就勉强看家守户了,值此天下变局,兴起,正是柳氏乘势复兴之际,想要不落后于人,柳恭就是最好的带头人
说白了,柳耆自己本人就是个不甘平庸的冒险者,看看他早年做的事吧,亲自到邺都奔走,做羯赵的尚书不算,还把精心培养的女儿送到老石虎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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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女受石宣之乱牵连被杀,又迅速将豆蔻年华的小女(柳苏)奉上,石虎死后,邺都宫乱时,还能找到门路,把柳苏接出赵宫,安全潜回河东。
而后不加尤豫,直奔长安,靠着“羯赵尚书”与“关东事务谘议”的特殊身份与功能,得到苟政的接纳,转脸又把柳苏送给苟政暖被窝
一桩桩,一件件,可以说都是标准的投机行为。
事实上,若说道德节操,别看柳耆一大把年纪,可能还不如柳恭,他毕竟还是内心有自己骄傲与坚持的一类人。
只不过,柳耆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也差,这总是容易让人形成误判,总是让人下意识觉得这是“长者”。
然事实上,这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老狐狸,只是这只老狐狸实在聪明,善于伪装,也一步步剥离丶隐藏身上那些不能细思的品质
而柳耆摆出那副质问的态度,倒不是否定柳恭的野心图谋,而是担心他操之过急,步子大了扯着蛋!
迎着老父那苍老但格外犀利的眼神,柳恭则面色如常,嘴噙笑意,轻声道:“即便儿自负才干,也不敢在此时做此等奢望!”
凝视柳恭几许,柳耆眼睛又眯了起来,又恢复了那副将死之人的模样,轻声问道:“一切尚在不发,局势如何尚且未知,你急甚?”
柳恭摇摇头,道:“日前,大王召见儿,让吏部对全国官员将吏进行一次整体的审察丶评估,显然,大王将着眼于吏治了!
大秦官场,也即将发生变故,若郭相解职,两者之间必是息息相关
”
说到这儿,柳恭停了下来,观察着老父的表情,缓缓道出想法:“我柳氏在大秦,根基略显浅薄,能够倚仗的实在不多,若能趁此时机,提拔一些人才,既有利于国家,儿手中也能多一些可用之人”
听此言,柳耆凝眉,认真思吟几分,睁眼道:“你在身为吏部天官,为国举才,乃职责所在,应有之义。
大秦正是用人之际,若有可用之才,提拔一二,也是理所应当。不过,你要记住,这是为国举贤,可不要耽于私情,授人以柄,让人攻讦徇私!”
柳恭知道,这是老父亲在提醒自己,不要过分提拔柳氏族人。
而在这方面,柳恭则做出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冷静地解释道:“大王用人,向来唯才是举,不拘一格。
不过,而今朝中臣僚,除苟氏勋贵丶义军元从及诸夷豪杰之外,士右名宦出身者,已占据大半。
然以儿观之,大王迟早要加大提拔寒门,以平衡朝局,加强对朝廷控制。儿身为吏部尚书,自然不能逆大王之意行事,儿看中了几名寒士下吏,有意收归门下,加以重用!”
“至于柳氏族人,一切看考功表现即可,这么些年磨砺,有能力的早就冒头了,就是提拔,也都是有理有据!”
柳恭说着,面上流露出一种轻篾:“但凡有为之主,是难以真正受制于士族,郭相身为首辅国戚,却一味朝关西世家郡望靠拢,意图以士族衣冠把持朝权官位,岂能不为大王排斥?
何谓世家?绝不能争一时之长短,尤其在大王这等开朝雄主属下,更需谨从!
”
对柳恭这个思路,柳耆还是很认可的,显然,这个儿子虽然野心勃勃,但头脑还算清醒,这也让他安心许多。
看着老父,柳恭迟疑几分,又拱手道来:“其馀小事,儿能小心酌定,然兄长之事,还需大人张口。”
“汝兄何事?”柳耆一听,神情微凝,直视柳恭。
柳恭微垂首,道:“大兄这些年,常居河东,少有提拔,此番河东鏖战,北上平阳,厥有苦劳,战后儿有意为兄长运作一番,为其谋一个大郡之职!”
对此,柳耆沉默,柳恭又补充他的思量:“薛强眼下坐镇汉中,几乎难以返回陇南,武都太守之职已空缺许久,正合大兄履任
柳恭言罢,房中安静了许久,终于,柳耆上气不接下气地平复了下心情,语气虽显衰弱,但十分认真:“不了!汝兄并非为官治政之才,河东佐官,尚且做得勉强,而况武都这等形势复杂丶新克之地。
那不是他的去处,他难以把握,强行推至高位,有害无益!”
闻言,柳恭表情微微打开,拱手请示道:“依大人之意,兄长当如何安排?
”
柳耆略作思量,以一种平和的语气说道:“欲昌我柳氏,还需你们兄弟协力同心,最好一朝一野,上下相通。
你在朝中掌权,至于你兄,老夫有意让他直接辞去一切官职,远离权力是非,回乡守家治学,兴办学校,培育人才,造福乡梓。
老夫观秦王,虽然出身微贱草莽,却心胸宏博丶见识雄奇,有改化建制丶一统天下之志。
建国之初,便于长安兴设小学丶太学,拣拔子弟,培育志士忠才,然仅此二官学,岂能满足偌大秦国,早晚必兴教化
”
听柳耆这么说,柳恭的反应也不再淡定,两眼发亮,闪铄着异彩,有些激动道:“晋末以来,胡虏肆虐,衣冠南渡,中原礼仪遭毁,文教衰颓。
秦国兴文教,育贤才,我柳氏岂能不尽一份心力?”
嘴上说得漂亮,但柳恭心头想的是,那些誉满天下丶饱受世人尊崇的世家大族,无不以耕读传家,无不在治学育才方面,有突出建树丶造化!
这才是根基!
柳氏有这个财力丶能力乃至权力,甚至安全与稳定方面,经过此次北方大战,也能得到前所未有的保障。
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注意到柳恭眼神中那种时不我待的意动,柳耆老脸上露出一抹宽慰之色,显然这个二子,迅速领会了自己的意思。
轻舒一口气,柳耆抬起一根枯瘦的手指,继续道:“今后,宫中有汝妹,朝中有汝,乡里有汝兄,秦国大昌,柳氏之兴,亦在不远。”
“哪怕眼光放到二十年后,也有睿王子在!”柳耆的双眼忽然变得格外有神,定定地道。
柳恭低下头,轻声表示道:“只是如此,是否太过委屈兄长了!”
对此,柳耆往被窝里缩了缩,沉声道:“都是为了柳氏家业!”
一碗水怎么可能端平?即便河东那个是长子,但时代机遇就在眼前,如欲乘上浪头,必须有所取舍,也必有所牺牲。
柳耆老儿对于这些,脑子可太清醒了。
深吸一口气,柳耆以一种极其肃重的口气,对柳恭交待道:“你要谨记,对柳氏子孙的培养,绝对不能放松,柳氏,不需争一时之长短高低!”
“儿明白!”柳恭也郑重地拜道。
大概是提到柳苏所生睿王子的缘故,柳恭两眼泛着深沉,声音也放得更低了,幽幽地问道:“若朝局有变,郭毅罢相,郭氏必然势衰,没有外朝支持,也不知届时王后的位置,能否保住”
柳恭这一张嘴,柳耆便知他在思谋什么,也不知这老儿哪里来的气质,掀开被子,坐起身来,真真是垂死病中惊坐起。
颤着手,指着柳恭,柳耆表情严厉而恐怖,气势却十足:“老夫已年命不永,临死之前,再提醒汝一句。
不要小觑当今秦王,不要在他面前卖弄小聪明,更不要触犯帝王的忌讳!
永远记住!
否则,柳氏昌兴未必,已取祸矣!”
柳耆几乎是鼓足气力在提醒,在警告,柳恭感之,顿时嵇首在地,赌誓一般道:“大人教悔,儿必铭记于心!”
说着,嘴角又露出一抹苦涩,道:“当年,秦王破堡而入,柳氏基业几乎毁于一旦,有那样一番经历,儿岂敢小觑秦王。”
闻之,柳耆仔细观察了柳恭两眼,慢慢躺下,道:“若能记住那等灭门的危机感受,时刻警醒,便不至于太坏!”
“儿晓得!”柳恭膝行至榻边,轻柔地帮柳耆把锦被盖上。
此时,又闻柳耆低悠悠地念叨:“需看机缘呐!切不可莽撞丶急躁
”
柳耆声音轻微,吐字都不清楚,但柳恭却听得真切。
闻之,深吸一口气,握住老父凉丝丝的双手,给其带去温暖,轻轻用力一捏,仿佛在说:我等得!
“还有一事,儿琢磨不定,还需大人帮忙拿个主意!”揭过此事,柳恭收拾心情,请教道。
“何事?”柳耆明显精力不济,漫不经心地问道。
柳恭道:“宫中夫人众多,且各个家世不凡,柳氏若仅靠后宫争宠,远远不足,还需有功于国!
而今秦晋燕三分天下,大王仅以秦王建号立国,难免为人小觑!当初,大人果断进言,大王采纳,秦国应运而出。
不瞒大人,趁此次对晋大捷,秦国山河巩固,上表大王,请其登基称帝,御极至尊!”
诉说间,柳恭明显注意到老父亲沉凝的目光,但依旧清淅地表达着自己的考量:“眼下朝野方沉浸于函谷大捷丶力挫燕晋的胜利之中,儿想趁机上表,摘下这首劝”之功。
朝中机敏者不少,若让旁人反应过来,恐怕凸显不出价值与忠心
“”
其言罢,柳耆也聚精会神,仔细琢磨片刻,而后操着苍老的调子,说道:“老夫当年劝大王称王,是看准了大王心思,关中当时的局势,也利于称王建制!
你如今想劝大王晋位称帝,可知大王心思?依你看来,当前秦国局面,可到了大王称帝的时机?”
不待柳恭回答,柳耆给了一个坚定的否决答案:“大战方休,馀乱未已,国库空竭,军民疲敝,这等时候,岂是大王邀名正位之时?
只怕,连一场盛大的登基仪式,都难以满足!此时称帝,除了邀一些虚名,只会招来晋燕而国更强烈针对。
即便不提敌国威胁,大王称帝,必当封赏群臣,以当前秦国国力,岂能大封?
若大王足够理智,绝不会听从此议,劝进之人也只会留下一个目光短浅的印象!
若大王一时失察,纳谏称帝,等他为虚名所累之时,这劝进是功是罪,还需分说
”
柳耆这一番分析,直接把柳恭那劝进的热情给浇灭了,甚至露出后怕的表情,说道:“此事,是儿考虑不周,立功心切了!”
“依大人所言,此时劝进,有害无益,然大王心思,渊深四海,劝进大功,一生或许只这一次,若是错过了”大抵心头仍然存着些念想,柳恭可惜道。
“当年,邓羌自河内夺回玉玺献与大王时,帅帐之中,便有人劝大王称王称帝,大王未从。
然多年以后,世人皆知,是老夫进言劝进,大王方开国建制!
这两者之间,区别在何处?”柳耆慢悠悠问道,神情之间,甚至露出少许自得。
柳恭闻之微讷,但细细体悟一番,也是若有所思,呢喃道:“看来,儿还需审时度势,把握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柳耆给了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目光,略加琢磨,突然转移话题问道:“武关方向,听闻王泰率军出击,追杀晋军,战果如何?”
柳恭有些诧异,但摇头道:“尚无战报传来!不过,其以寡兵,拒敌桓冲数万之众,力保武关不失,已是大功,大王很欣赏此人!”
闻言,柳耆老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而后淡淡地交待道:“当年,老夫出力帮王泰家人潜逃至长安,替大王招抚此人,他去武关上任,也是老夫举“竟有这等事?”柳恭两眼微睁,很是惊奇。
“此事老夫并未过多张扬,这些年也未与王泰过从私密,此人性情虽则孤傲乖张,但为人还算感恩知德。
老夫死后,你可以适当接触一二,有这份渊源在,总能有所帮助
”
交待完一句,柳耆再精神,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扭过身去,缩在被中,很快沉沉睡去。
望着老父亲那萧索的背影,柳恭脸上多了几分复杂,暗自感慨一声,躬身一拜,对仆人交待两句,躬敬地退下了。
柳耆于柳氏而言,当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只可惜,俨然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