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放下信缄,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石桌旁一片寂静。
只有晚风穿过老桂树叶隙的轻响。
顾铭闭上眼。
信中所描述的惨烈景象。
如同浓墨重彩的画卷在他眼前铺开。
饿殍、枯田、哀嚎的灾民、紧闭的朱门、飞涨的粮价……
林闲那句“易子而食”。
象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心底。
他仿佛能看到林闲。
那个在金宁初见时风姿清朗的师兄。
此刻在临川县衙的油灯下如何的焦灼、困顿、愤怒。
以至于连字都写错了几个。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混杂着悲愤冲进了他的心脏。
他虽有两世记忆。
面对千里之外的滔天灾祸。
他除了空谈,还能做什么?
“怎么了?”
秦明月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她走到石桌旁。
拿起那封摊开的信。
目光飞快地扫过。
越看,清冷的眉头蹙得越紧。
信纸上那刺目的描述。
让她握着信纸的指尖也微微收紧。
顾铭睁开眼,眼底有血丝。
声音有些沙哑。
“秦南府的灾情比我们想象的惨烈百倍。”
他指了指信。
“林师兄在临川县快撑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
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
“他强令大户‘借粮’,收效甚微,粮价飞涨……民怨沸腾……”
秦明月放下信,沉默片刻后说道:
“天灾人祸,自古最是难解。”
她声音平静,却也带着一丝沉重。
“林师兄不易。”
她看向顾铭。
“你有何想法?”
她知道顾铭关于这方面的策论,曾让解熹都为之赞叹。
顾铭苦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桌面:
“我能有什么想法?”
“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他站起身,在小小的庭院里踱步。
夕阳照下,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
林闲信中那沉重的期盼。
如同烧红的烙铁。
烫在他心上。
哪怕只是聊胜于无的空谈。
他也要绞尽脑汁。
把脑子里那些后世的法子。
尽量贴合这个时代地写出来。
万一有一星半点可用呢?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书房。
阿音小跑着帮忙点燃书案上的油灯。
暖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书房的昏暗。
顾铭在书案后坐下。
铺开素笺提起狼毫。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斗。
他需要梳理。
需要把那些超越时代的认知。
用这个时代能理解、能操作的方式表达出来。
他眉头紧锁。
几乎拧成一个“川”字。
仿佛要把所有的知识和智慧都挤压出来。
苏婉晴在一旁,安静地研墨。
墨锭在端砚上打着圈。
发出沙沙的轻响。
如同她此刻无声的陪伴与支持。
阿音则屏住呼吸。
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铭。
小脸上满是担忧。
秦明月也跟了进来,倚在门框上。
看着顾铭苦苦思索的样子。
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时间一点点流逝。
油灯的火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映照着顾铭凝重而专注的侧脸。
他时而奋笔疾书。
时而搁笔长叹。
时而撕掉不满意的纸页。
墨迹在素笺上蜿蜒。
将他脑海中那些来自后世的碎片。
艰难地转化成型:
“……其一,以工代赈,刻不容缓。征调健壮(健壮被划掉,改为了健康)灾民,疏浚临川境内淤塞之河道、沟渠、陂塘。日给米粮或铜钱若干。此举一可活命,二可蓄水备旱,三可保商路通畅……”
“……其二,严控粮价,重典治乱。兄持县尊印信,速请府衙发下明令,或由兄行便宜之权,……”
“……其三……”
“……其六,防疫之事,万不可轻忽。掩埋曝尸,深挖坑穴,撒以石灰。饮水务必煮沸。可发动乡老,于粥棚附近熬煮些清热解毒之草药汤剂分发……”
“此皆弟浅见,纸上空谈,未必切合时宜。然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凡有一线之机,皆当奋力一搏。”
“惟遥祝兄一切珍重,临川百姓,皆赖兄矣!弟顾铭顿首再拜。”
写完最后一个字。
顾铭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靠在椅背上,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眼神疲惫。
却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他将厚厚一沓信纸仔细折好。
装入新的信封用火漆封口。
让朱儿第二天出门送到驿站。
将信给朱儿后,顾铭走出书房。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汗湿的鬓角。
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无力感。
并未因信已寄出而减轻分毫。
他只能祈祷。
自己这些来自后世的空谈。
能对远在千里之外。
水深火热的林闲和临川百姓。
有那么一丝微薄的助益。
“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低声自语,带着深深的无奈。
正要转身回屋。
院门外。
再次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不急不缓。
青儿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五十馀岁的老者。
穿着半旧的深蓝色棉布直裰。
浆洗得干干净净。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面容严肃,眼神透着沉稳。
他对着开门的青儿微微躬身。
“老朽解府管家,姓张。”
“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见顾铭顾公子。”
顾铭闻声,已走到院门处。
解府?
金宁府……姓解的老爷……
他心头猛地一跳。
他只认识一个解老爷:
“可是恩师府上?”
顾铭迎上张管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他来到金宁后,第一时间就去拜访过这位名义上的老师。
可惜解熹当时正忙于江南道学政的岁末汇总。
后来又去了两次都正好赶上解熹有其他事情,都没有见到。
后来他忙于安顿、学琴、入学文社。
便暂时搁下了。
张管家微微点头:
“正是我家老爷。”
“老爷明日晚间在府中设一小宴,邀三五文友清谈。”
“特命老朽前来,请顾公子明日过去用顿便饭。”
顾铭心中一震,对着张管家郑重回礼:
“学生明日定准时赴约!烦请管家回禀恩师,学生深感荣幸!”
张管家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老朽定当转达。如此,老朽便不打扰顾公子歇息了。告辞。”
他再次躬身,转身离去。
身影很快融入巷口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