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大头辉正靠在墙角抽烟。
他看着平日里威风八面的骆探长和那位年轻的陈先生,两人脸上都挂着那种沉重的表情。
大头辉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踩灭。
他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他知道,这案子捅破天了。
这种压抑的气氛,比面对持枪悍匪还要让人难受。
----
“晚些时候,我打算再去见见他。”陈九源突然开口。
“见他作甚?”
骆森眉头紧锁,下意识反问:
“陈先生,我敬重你的本事,但规矩就是规矩!
但他是重犯,你私下接触不合程序。
况且他用那么阴毒的术害你,你还想去同情他?”
“不是同情。”陈九源摇头。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城寨那片混乱的夜景上,缓缓说:
“骆探长,我若只是个普通人,现在可能已经躺在棺材里,我当然会恨他入骨!但我不是——”
他转头看着骆森,眼神清澈而锐利:
“在我眼里,梁通既是加害者,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人!
他是一把刀,但真正该被追究的是握刀的手!
如今刀已崩断。
再去计较刀锋曾经的锐利没有意义。”
“更重要的——”
陈九源话锋一转,眼中闪过精光:
“他的家族守那口井上百年。
他嘴里无意识念叨的那些卯榫、斗拱、偷心可不是疯话
是鲁班匠人的行话。
是刻在骨子里的传承!”
“一个将死之人心中只剩下悔恨与复仇。
此刻用最小的善意,或许…
…能换来一些用审讯手段都得不到的东西。”
“比如那口井真正的秘密。”
骆森恍然大悟。
他看着陈九源,眼中的敬佩更深了一层。
“我明白了。”
骆森点头,再无二话。
“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需要我做什么随时开口。”
陈九源这才借用骆森的办公室,要来一杯清水和纸笔。
他闭目凝神片刻。
提笔,写下一张药方。
那不是治病的方子,那是送行的安魂汤。
----
两个小时后,警署的临时拘留仓。
梁通蜷缩在潮湿的墙角。
皮肤紧紧贴着骨骼,显出嶙峋的轮廓。
呼吸微弱得随时都会停止。
陈九源让狱警打开牢门,独自进去。
他没有说话。
只从怀里摸出那张刚刚写好的黄麻纸。
“黄芪、当归、干姜、甘草…
…几味固本培元的普通草药。”
他将药方轻轻放在梁通面前潮湿的地上。
“我这个药方治不了你的病
但能让你最后这几日睡个安稳觉
也能少受点阴寒刺骨的罪。
我已经和骆探长交代过,后面会有人熬了给你送来。”
梁通的身体剧烈一颤。
他缓缓抬头。
那双浑浊得如同死鱼般的眼,第一次有了除仇恨、恐惧之外的情绪。
眸中布满错愕,声音干涩沙哑:
“为……为什么?”
他用邪术害他,他却给他药方。
他不明白。
“你是个蠢人。”
陈九源看着他,目光平静如水却又洞穿他腐朽的灵魂。
“守着祖宗传下的训诫却被奸人蒙蔽,认贼作父!
你用厌胜术害我,是为你心中那点可悲的执念。
妄图护你早夭的儿子泉下安宁。
这份愚忠可悯,其行当诛。”
“我解你咒是为自保,今日给你药方也不是为了怜悯。”
陈九源的目光落在他那双布满厚茧的手上:
“是为敬你这一身手艺!
也是为了告诉你,你儿子的仇不是靠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能报的。
那个害死你儿子的鬼佬,那个所谓的太岁
我一定会把它们连根拔起!
但你需要告诉我,那口井的全部秘密
以及你梁家百年守护所知道的一切!”
话毕,梁通嘴唇剧烈颤斗。
他胸膛剧烈起伏。
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最终只化作一口带着无尽悔恨的浊气。
那口气呼出,他整个人彻底瘫软。
仿佛连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力气,也随之消散。
梁通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的喉咙里,突然发出嗬嗬怪响:
“我守一辈子…
…守到家破人亡…
…到头来,竟是一个后生仔看得比我清……”
浑浊的泪水,从他老迈的眼角溢出。
在满是沟壑的脸上划开两道又湿又脏的痕。
那是悔恨的泪。
也是解脱的泪。
“后生仔,你过来。”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朝陈九源招招手。
动作微弱。
陈九源依言走近,在他面前缓缓蹲下。
梁通颤斗着手,伸进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衣怀里。
摸索半天,才掏出一本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册子。
那油布包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
上面满是汗渍和岁月留下的污垢。
里面包裹着他最珍视的东西。
他颤巍巍解开油布。
一层又一层。
动作充满了庄重而虔诚的仪式感。
当最后一层油布被揭开,一股陈旧的桐油与干燥木料混合的香气便钻入鼻腔。
“这是……我梁家祖上载下的《鲁班经》……残卷……”
他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上面记的……不是那些害人的厌胜邪术…
…是老祖宗传下来,真正用在营造上的镇宅、安宅法门…
…还有……关于那口井的记载……”
他突然伸出那只枯瘦如柴的手。
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住陈九源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后生仔…
…我把祖宗的东西给你…
…我只有一个请求!”
他的眼中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光芒。
那里面是血海深仇!
“求你……用你的本事
一定要让我…
…把那个害死我儿子的畜生…
…死在我面前!求你!”
这是一个父亲用家族最后的遗产与他订下的复仇之契!
陈九源握着那本沉甸甸的残卷。
那册子的分量不重。
落在他手里却压上三代人的坚守、一个父亲的血泪和一个濒临灭绝的传承。
他看着梁通眼中那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
郑重点头!
“我答应你。”
梁通听到这三个字,眼中那最后的光芒瞬间熄灭。
他整个人彻底松懈下来,重新蜷缩回墙角。
闭上眼再不言语。
只剩下胸口微不可查的起伏。
陈九源对着梁通微微躬身。
这一躬,算是承下了这份因果与契约。
在他转身的瞬间,识海中八卦镜的界面再次自行浮现古篆:
【事件判定:宿主以德报怨,以智攻心,与将死之人订立复仇之契,继承鲁班营造法式之传承,承负其破邪显正之因果。】
【评定:承负因果,功德加身,得功德5点。拨乱反正,涤荡清明,煞气值-1】
【功德值:32】
【煞气值:1】
陈九源脚步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他踱步走出拘留仓。
门外,骆森看着他手里的旧册子,眼神复杂。
最终只是重重拍拍他的肩膀。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走吧,我送你回去。”
夜风微凉。
吹散警署监仓内令人窒息的沉闷。
回风水堂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
一个巨大的阴谋刚刚揭开一角。
一个悲剧的故事却已走向终点。
行至风水堂门口,陈九源停住脚步。
他对骆森说:“骆sir,明日一早我想去查些旧文档。”
“查文档?”骆森一愣,“你想查什么?”
“所有关于九龙城寨的旧文档。”
陈九源从怀里拿出那张他早已临摹好的水道图:
“尤其是光绪年间到现在的,关于城寨的市政工程、水文地质、疫病记录
甚至是地面沉降之类的零碎报告
我全都要看!!”
骆森看着他眼中专注的神色。
明白了这不是一时兴起。
他想了想,说:“警署的文档室都是些日常卷宗,怕是没你要的东西。
这样,明早八点我来接你。
我们去趟中环的总登记署文档库。
那里存着整个港府几十年来的家底
工务司、卫生署的陈年旧档都有备份
要查就去那里查个底朝天。”
“好。”陈九源点头,“明早八点,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