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夜晚。
头顶的违章建筑,早已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阳光挤不进来。
月光也嫌这里脏,不愿眷顾。
这里只有黑得化不开的阴影,和被煤油灯熏得发黄的墙壁。
便衣探目大头辉,很不喜欢东头村。
这里的路面永远覆盖着一层黏糊糊的黑泥。
他抬起脚,在路边的石阶上用力蹭了蹭鞋底的污秽。
嘴里骂了一句只有老广才懂的脏话。
“辉哥,这边。”
身后的便衣探员阿壮捂着鼻子。
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
他指了指前方一个用烂木板,和生锈铁皮搭成的棚屋。
“烂仔荣就在里面。
这小子属耗子的,刚才我看见他钻进去了。”
大头辉整理了一下腰间的配枪。
脸上横肉抖动。
“动作快点,骆sir还在等消息。
今晚要是拿不到线索,咱们都得回警署通宵写检查。
你知道骆sir最近脾气不好。
那个鬼佬上司正盯着咱们华探组找茬。
别给阿头惹麻烦。”
他走上前,没有敲门。
在城寨办案,礼貌是多馀的累赘。
他直接抬起那条粗壮的大腿,一脚踹在摇摇欲坠的门板上。
“嘭!”
脆弱的门板应声倒地。
激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屋里,一个瘦得象只猴子的男人正蹲在地上数铜板。
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他手一抖。
铜板撒了一地,滚落进地板的缝隙里。
“辉……辉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烂仔荣看清来人,脸上那惊恐的表情瞬间切换成谄媚。
这是一种在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本能——
面对穿制服或者带枪的,膝盖要比脑子反应快。
他顾不上捡地上的钱,手脚并用地爬过来。
露出几颗焦黄的烂牙。
从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递过去。
“辉哥,抽烟!
这是刚从码头弄来的洋货……”
大头辉没接。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用手帕包着的四方铁钉。
像丢垃圾一样,随手丢在烂仔荣面前的木箱上。
“别跟我嬉皮笑脸。”
大头辉拉过一张破凳子坐下,压得凳子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
“这东西,见过没?”
烂仔荣那双绿豆大的三角眼,在铁钉上转了一圈。
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眼神下意识地往左下角飘。
这是典型的撒谎微表情。
大头辉在警校没学过心理学,但他抓过的小偷比烂仔荣吃过的米还多。
“辉哥,您真会开玩笑。”
烂仔荣搓着手,一脸无辜。
“城寨里每天拆屋建屋,这种烂铁钉到处都是,我哪能记得……”
“是吗?”
大头辉面无表情。
他不需要证据,他只需要直觉。
在城寨混了这么多年,他太清楚这些地老鼠的尿性——
不见棺材不掉泪。
不给点颜色,他们能跟你从盘古开天地一直扯到大清亡国。
他猛地伸出那只蒲扇大的手掌。
一把抓住烂仔荣的衣领。
烂仔荣只有九十多斤。
在大头辉手里就象一只小鸡仔,直接被提得双脚离地。
“烂仔荣,你是不是觉得我大头辉最近脾气变好了?”
大头辉的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气。
“骆sir给了我死命令,天亮之前必须要有结果。
我的时间很宝贵,也就是我的耐心很有限。
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就请你去差馆的黑房里,饮几日免费的辣椒水。
顺便帮你回忆一下,上个月那批走私手表的去向。”
听到黑房两个字,烂仔荣的脸瞬间白了。
那是警署专门招待重刑犯的地方,进去的人,没几个能站着出来。
更别提还有那批手表的旧帐。
那是他的死穴。
“别!别!辉哥!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烂仔荣吓得手脚乱颤。
他连连摆手,生怕大头辉真的把他拖走。
“有……有印象!前两个月!
对,就是前两个月!
有个收破烂的拿了一小袋这种钉子过来!
他说……说是从一个准备拆的老祠堂地基下面挖出来的!
那种钉子是老货。
含铁量高,但锈得厉害。
我嫌这玩意儿又重又生锈,不值钱。
就转手卖给打铁铺的铁锤张,让他拿去熔了打杂刀!”
“铁锤张?”大头辉松开手。
烂仔荣摔在地上。
“带路。”
大头辉站起身,拍了拍手。
仿佛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要是找不到铁锤张
或者铁锤张说没这回事,我就拿你来打刀。”
----
半小时后。
一家黑漆漆的打铁铺里。
炉火早已熄灭,只剩下馀温。
正在睡觉的铁锤张,被大头辉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这个壮汉一脸懵逼。
看着满屋子的差佬,吓得差点尿裤子。
面对那枚铁钉,铁锤张一脸茫然。
“阿sir,冤枉啊!
我是收过这么一批钉子,但那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那些钉子早就进了炉子,熔成铁水打成菜刀卖光了!
这城寨里几万人!
谁买走的菜刀,我哪里记得住?
我又不是帐房先生!”
“一把都没剩?”
大头辉不死心。
让手下把铺子翻了个底朝天。
除了几把还没开刃的菜刀和一堆废铁渣,什么都没有。
线索,在这里断了。
就象是一条线,被人硬生生剪了一刀。
这种老式的回收产业链,根本没有任何记录可查。
大头辉看着手里那枚铁钉,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妈的,白跑一趟。
收队!回去告诉骆sir,这条路走不通,得换个法子。”
----
与此同时,九龙城寨警署,地下文档室。
这里的空气质量比外面的阴沟好不到哪去。
头顶那盏昏黄的吊扇无力地转动着。
发出嘎吱嘎吱的噪音。
象是垂死的老人在呻吟,搅动着灯光下浮游的灰尘。
阿炳觉得自己快要瞎了。
他和三个年轻警员,已经被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整整六个小时。
他们的脸上、手上全是黑灰。
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从各个宗族祠堂、行会公所搬来的旧名册和记录簿。
这些东西有些是用毛笔写的;
有些是用铅笔涂的;
字迹潦草。
很多纸张已经被虫蛀得残缺不全。
稍微一翻就掉渣。
“炳哥……
这……这怎么查啊?”
一个年轻警员翻了几页发黄的名册。
手上沾满了黑灰。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忍不住抱怨道:
“这上面写的全是某年某月修缮某处。
连个具体人名都没有,全是代号。
什么张三手、李大锯,这让我们去哪找人?
这简直比在大海里捞针还难。”
“闭嘴!用眼看,用手翻!”
阿炳呵斥道,其实他自己也看得头晕眼花。
胃里正翻江倒海呢。
作为骆森的骨干成员,他知道这次案子的重要性。
那个陈先生虽然年轻,但手段了得,连骆sir都对他言听计从。
骆sir把宝都押在他身上。
要是这边掉链子,整个华人组都得跟着吃挂落。
“都给我打起精神!
这可是咱们华探和警员翻身的机会!”
阿炳拿起一瓶眼药水,往干涩的眼睛里滴了两滴。
他仰着头说道:“陈先生说了,重点找老木匠、修过庙、熟悉水道这三个条件。
我就不信,这城寨里还能有几百个符合条件的人!”
话虽如此,可操作起来和在一座垃圾山里找一根针没区别。
但还能怎么做呢?!
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只能靠命填。
直到深夜,时钟指向两点。
阿炳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翻阅纸张,变得乌黑。
指纹里都嵌满了墨渍。
他们终于从那些发黄发脆的名册里,扒拉出了三个高度符合条件的目标:
一、张伯,六十八岁,鲁班堂的老师傅。
记录显示他三十年前主持过天后庙的大修。
阿炳立刻派人去核实。
半小时后,消息传回:
张伯三年前就中风了,半身不遂。
现在瘫痪在床,连拉屎都要人伺候。
——排除。
二、霍三爷,六十二岁,一手广式木雕绝活。
五年前参与过城寨关帝庙的修复。
行会记录显示:他两年前带着徒弟回了番禺老家养老,至今未归。
——线索中断。
三、李火,五十九岁,独居。
性情孤僻。
此人住在一线天附近,年轻时做过渠务署的临时木工。
专门负责修缮水闸和木桥,也接过庙宇修缮的散活。
高度可疑!
阿炳看着这份记录,眼睛亮了。
象是饿狼看到了肉。
“就是他了!”
阿炳一拍桌子,震起一片灰尘。
“通知骆sir,我们找到目标了!”
接到阿炳递来的汇总资料后,骆森安慰了几句。
而后没有丝毫尤豫。
立刻派人对李火进行二十四小时暗中监视。
然而,反馈回来的消息却令人失望。
蹲守的伙计回报:
这个李火这两天生活规律得象个退休老头。
除了出门去街口大排档吃一碗云吞面,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
监视点能听到他在屋里哼着粤曲。
偶尔传来几声锯木头的声音
毫无异常!!
没有法坛;
没有诅咒;
没有可疑人员接触!
一天过去,调查再次陷入僵局。
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打在了棉花上。
----
九龙城寨警署,探长办公室。
骆森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混乱的街道。
他手里的香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
烫到了手指,但他没有察觉。
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中透着深深的焦虑。
桌上的电话再次响起。
那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那台黑色的电话机,此刻就象是一个催命的闹钟。
“骆,二十四小时了。”
电话那头,怀特警司的声音夹杂着傲慢的英文腔调。
那是殖民者居高临下的语气。
“你的死亡威胁案有什么进展?
那个所谓的巫术杀手抓到了吗?
还是说,这只是你为了给那位风水顾问骗取经费而编造的故事?
我必须提醒你,总督府的审计官下周就要来了。
他们对这笔特别行动经费很感兴趣”
骆森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在洋人手底下当差,忍气吞声是基本功。
“sir,我们已经锁定了几个目标,正在排查……”
“排查?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怀特打断了他:“总督府那边在问治安报告。
我不能拿正在排查去填表格。
如果明天日落之前,你还不能拿出一个确切的结果,就立刻解散你的那个可笑的专案组。
你和你的华人组,回去处理那些偷鸡摸狗的案子就行了!
别忘了,你只是个华探长。
你的位置,有很多人盯着。”
“咔哒。”
电话被挂断。
听筒里传来忙音。
“fuck!”
骆森猛地将话筒砸在电话机上。
接着,他一拳砸在桌子上。
震得那只印着皇家警察徽章的搪瓷杯,嗡嗡作响。
之所以将陈九源的报案,虚报为神秘人威胁警署顾问,甚至上升到刑事恐吓的高度,就是为了争取调动警力的权限。
官场上叫立项。
但如果项目黄了,他这个项目经理就得背锅。
此刻,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自己和手下们正拼尽全力,在大海里捞针,却感觉每一拳都打在棉花上。
那种看不见的敌人,比拿刀的悍匪更让人绝望。
----
与此同时,九源风水堂。
屋内没有点灯。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陈九源盘膝坐在蒲团上,脸色比白天苍白。
额头上,布满了细密冷汗。
百草翁赠与的临时药包,药效也差不多到了。
他知晓体内那只牵机丝罗蛊正在苏醒。
因为之前破除锁喉钉的咒术反噬,带回了一股阴毒的煞气。
这股煞气成了蛊虫的补品,让它变得异常活跃。
心脉上,由自身气血构建的符文矩阵,正在被一丝丝侵蚀。
陈九源睁开眼。
眉头不自觉地聚拢。
当务之急,是尽快破案获取功德!!
要攒够100功德清除蛊虫,除了大案别无他法。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从警署拓印来的九龙城寨地图。
旁边还摆着百草翁赠予的那本《岭南异草录》。
他点燃了一根蜡烛。
烛光跳动。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
手指最终停留在一线天的古井位置。
他那融合了后世建筑学知识,与风水堪舆术的直觉告诉他。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里。
那个位置是整个煞局的内核!
是百足虫的腹部,也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但官府那边,却始终无法触及内核。
那些查到的老木匠
要么死了
要么走了
要么就是像李火那样毫无破绽
问题出在哪?
是查漏了?
还是方向一开始就错了?
陈九源闭上眼,脑中像放电影一样反复回溯所有细节。
老木匠…
…厌胜术…
…前清铁钉…
…庙宇修缮……
忽然,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象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那天在警署,骆森说过一句话:
“我曾在苏格兰场受训,我只相信证据。”
苏格兰场……英国人……殖民政府……
“不对……我们一直在用中国人的思维去查中国人的案子。”
陈九源猛地睁开眼。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地图上。
这一次,他没有看那些中文标注的地名。
他把脸凑近地图。
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辨认那些被他之前忽略的、用极小的英文标注的注解。”(工务司署维护区)
这一刻,陈九源感觉脑海中有一扇门被推开了。
前世作为建筑史研究生的知识储备,在这一刻被激活。
他想起读过的那些,关于香港城市发展史的论文。
光绪末年到宣统年间
虽然九龙城寨名义上是大清的飞地。
但实际上,港英政府一直在试图渗透!
他们最擅长的手段不是直接派兵占领,而是通过市政工程手段!
这就是所谓的,行政渗透!
而所有这些工程,无论大小
按照英国人的官僚作风,都必须有详尽的英文文档记录以备审计!
甚至连用了一颗钉子、雇了一个工匠这种琐事
都会记录在案!
陈九源的眼睛猛地睁开,一道亮光划破了所有的迷雾。
“我明白了……”他低声道。
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斗。
“查错了方向!
警署那边一直在华人的江湖里找,却忘了头顶上还有个英国人的官府。”
那个凶手的名字或许不在宗族的族谱上,也不在行会的名册里。
但他一定在工务司署的工资单上!
陈九源口中喃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最隐秘的记录,往往藏在最公开的文档里”
----
深夜十一点。
九龙城寨警署,探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骆森一个人坐在桌前。
面前摊着那几份毫无进展的调查报告,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他解开了衣领的风纪扣。
整个人显得颓废而暴躁。
他没有睡意。
只有愈发深重的烦躁。
他在想明天的报告该怎么写
在想怎么跟陈九源解释
在想自己这个探长是不是真的做到头了
“咚咚咚。”
门被敲响。
“进来。”
骆森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耐烦。
陈九源推门而入。
“陈先生?”骆森有些意外,他站起身,“这么晚了,你怎么……”
“骆sir,我想我找到问题所在了。”
陈九源甚至没有坐下,直接走到了那张挂在墙上的巨大城寨地图前。
“你的人查了行会、查了宗族、查了所有属于江湖和民间的记录,但都陷入了死胡同。”
陈九源转过身,看着骆森。
“这说明凶手的身份,可能还藏在另一个我们都忽略了的系统里。”
骆森皱眉。
他不解地问道:“另一个系统?
城寨里还有什么系统是我们没查过的?
除了烂仔就是穷鬼,哪来的系统?”
“有!”陈九源目光灼灼。
“一个属于鬼佬官府的系统!”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关键问题:
“骆sir,光绪末年到宣统年间
英政府虽然对九龙城寨的管理权含糊不清,但并非完全没有介入。
我研究过香江的城市发展史!
这个时期,港府工务司署曾以改善卫生、防止疫病为由
对城寨进行过数次有限度的市政改造。”
“比如疏通主要水道、修缮官地上的庙产。”
“那些工程是谁做的?那些工匠的名字,又是记在哪里?”
这番话象一道惊雷,在骆森的脑海中炸响!!
工务司署!
那个掌管着整个香港建设工程,拥有最庞大且最繁琐文档库的部门!
那个连修个厕所,都要填三张表格的官僚机构!
如果那个老木匠曾经被工务司署雇佣过
哪怕只是做过几天的临时工
他的名字也一定会被那群刻板的英国佬记录在案!!
骆森猛地站直了身体。
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
“我知道去哪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