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年春,绿芽抽枝。
去年的冬,过得糊里糊涂,人糊涂,事也糊涂。
如日中天的兵部尚书王廷相突发狂症,著官服在紫禁城內狂走五里,大明的兵部堂官总不能是个顛子吧,王廷相被革职回乡。
照我说,王廷相这事早有预兆。他一连找嘉靖辞官几次,嘉靖一概没充,直到最后一次,嘉靖才稍微鬆口。但听说,嘉靖要鬆口那几天,成国公朱希忠摩下的五军营不知咋就譁变,嘉靖被这事耽搁,又不允王廷相辞官了。
我不知道这两件事有没有关联,从京中流言听得,反正都是糊涂帐,便记下来。
另一个糊涂人是新任礼部尚书严嵩,他左耳被割掉半个,和被割掉耳朵的战俘一个样。当官除了要书读得好,也要长相端正,大多时候,长得端正还会排在最前头,毕竟生得歪瓜裂枣,不是有损大明朝廷脸面吗?
说得便是严嵩父子!
一个缺耳朵,一个少眼睛。这父子二人的形象实在引得同僚不快,几个言官因此事接连上摺子弹劾严嵩父子。
嘉靖怒斥言官们胡闹,怎么老拿別人短处说事!少了的耳朵能长回来吗?瞎了的眼睛能长好吗?是严嵩想聋的吗!是严世蕃想瞎的吗!
严嵩闭门不出,连嘉靖的召见都不去,在府內趴窝了一冬天,这两天才又復出,嘉靖皇帝不但不怪他,不怪他就算了,竟许严嵩入阁。
这有意思不?
別急,还有更有意思的。
俩人糊里糊涂,有两件事比这更糊涂呢!
户部尚书王杲上摺子自陈疏忽,说代折法弄得不好,算错钱粮匯兑,有些府县交少了。
能算错的就是交银子的府县唄,算错了咋办?还能咋办,重交!
因下雪结冰封堵漕运,便从陆地上运粮,本来交银子的府县又交了一遍粮食,一来二去,补上粮食部分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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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一大圈,把粮食凑齐后,嘉靖斥责王杲几句,此事就算翻篇。
再没人提代折法,更没人提最开始交银子的府县皆是受灾交不出粮食的府县。
大明朝又是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哪里有那么多受灾的府县啊?真要受灾了,还能凑出粮食交上来?
反正在京中的百姓不知道外地府啥样,糊涂日子糊涂过。
另一件糊涂事,说的是韃子。
这件事京中只有寥寥几人知道,什么?我是如何知道的?这你別管了!
其实辽东府是被吉囊攻破的,吉囊围困辽东府几日,忽然又撤军,知道真相的几人从冬至到春来每天提心弔胆,生怕韃子捲土重来!冬季是韃子最难的,奇的是,整整一冬天韃子安分守己。
秋时互市韃子没买够,袭边又没抢够
等会!
韃子是如何过冬的?
丰州滩,又叫敕勒川。
敕勒川最有名的是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窿,笼盖四野。
冬雪开化,如银带般的小河流水汩汩淌开,多美的河流啊!生命之源在奔腾不息!
牛羊群被右翼各部军民吃掉大半,剩下的牛羊骨瘦如柴,冬天人没得吃,牛羊更没得吃。幸好最寒冷的冬天已经握过,牛羊跑到带著冰碴的草场上,肆意补充著营养。
右翼三万户分为三部,每部有万户,吉囊的弟弟俺答早年受封土默特万户,隨他的哥哥吉囊南征北战。
丰州滩便是兄弟二人的驻牧地。
中原不知道的是,何以韃子没动静了?原来在嘉靖十九年冬,韃子爆发了一场巨大的內乱,吉囊正围著辽东府,突传丰州滩有人譁变,他担心自己的弟弟俺答,连夜带人杀回。辽东之围稀里糊涂被解了。
这场右翼三万户的內乱持续一冬天,一半人的鲜血浸透草原。
“大汗,开春了,羊儿该怎么办?”
俺答汗手下亲卫衝进帐內,见到大汗正与头戴黄色持律帽的僧人谈话时,赶紧闭嘴退出。
僧人扎普微笑,”还適应吗?大汗。”
俺答面露悲伤:“哥哥死了,我只能继任大汗,无论適不適应,我都要做好。”
僧人颇有禪意地笑了笑:“看来你是適应的。”
二人心有灵犀,不再提吉囊的事。
“中原有句话,叫天之所废、不可支也。”
僧人是用中原话说得,俺答说不好中原话,生涩地重复了一遍,“上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僧人手指天,“就是说,上天不再支撑的,任何人事都支撑不住。”
俺答似有所悟。
僧人起身,双手合十,他脸上的每道褶皱內儘是风沙,唯独黄色持律帽乾净得很,俺答已一冬天没见过扎普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哪,更不知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要走了。”
俺答急切:“上师,为什么不留下来?”
扎普笑著摇摇头。
“您留下了,我会帮您登上大雄狮子宝座,您会成为下一任赤巴!”
扎普又笑著摇摇头,眼中儘是对苍生的悲悯。
俺答如被拋弃的孩子,祈求道,“您还会回来吗?”
扎普看穿一切,见帐外刀斧之影,“大汗,我不会留下,也不会说。
就像我上次不告而別后,见了很多很多人,我都没有说。”
俺答眼神渐冷,又展出笑意,”您若是想回来,隨时可以回来。”
黄帽僧人行礼离开。
亲兵又扑进来,用眼神询问大汗,俺答摇摇头,黄帽僧人天高地阔的歌声传进帐內。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俺答表情阴晴不定,许久,开口问道,“你刚才问羊了?”
亲兵点头。
“看看去。”
俺答汗来到羊圈,羊圈也有羊,也有人,赤条条的中原女人挤在一起,她们的瞳孔放大,眼球不断抖动,看著应是疯了。
中原男人不需要留著过冬,浪费粮食,往往在深冬时杀死,在此之前,他们如奴隶般活著。
俺答走进羊圈,亲兵拔出弯刀跟上,俺答汗摆摆手,嗤笑,”你忘了他们是羊了?我们是狼,羊不敢吃掉狼,羊什么都不敢吃掉。”
亲兵想到自己当著一头公羊的面戏弄母羊,刀就放在那里,那头公羊只会哭,甚至没有拿刀的勇气。
亲兵咧嘴一笑,收起弯刀。
俺答汗掰开一个女人的嘴,如检查羊一般看了看牙口,又提起胳膊看了看身上各处,一连看了几个,俺答汗皱眉,”这些都不好了,杀了吧。”
中原女人听不懂韃子在说什么,却感受到言语间的杀意,她们张嘴发不出声音,全都瑟瑟挤成一团。
俺答汗走出羊圈,天地开阔,”我们去抓些新的羊。”
“吼!!!”
成百上千的游骑兵呼啸奔出。
身后的羊圈中,一双双瞳孔失去顏色,从生至死,她们都没发出过声音。
羊,会反抗狼吗?
因为羊不反抗的特性,羊才被称作是羊吧。
如果羊反抗了狼。
羊,还是羊吗?
紫禁城抵城墙根,错落著一排小房子。
这排小房子本是宫內侍女轮班歇脚的地方,后来不知因何封上,宫內侍女再没法进入,不过,时不时能见到这排小房子有人影闪动。
何秀儿,最早失踪的宫女,但其实她还活著,就在这排小房子中。
去年夏天何秀几被司礼监大牌子黄锦点出,一直待在这。
“姐姐”
何秀儿听到屋外的猫叫声,从炕上爬起,轻声问道。
何秀儿隨时能逃跑,她也在无数个日夜中策划过逃跑,但始终没有勇气跨过门槛。一有逃跑的想法,她耳边便是黄锦的尖锐嗓门,“敢跨出这道门,你就得死!”
每一次,都把何秀儿嚇回来了。
另一个宫女快步走进,在宫內,这些侍女统称为宫女,其实入宫前爹娘给过她们名字,比如屋里的叫何秀儿,进来的叫杨金英。
何秀儿扑进杨金英怀里。
杨金英比何秀儿大几岁,是一个县里出来的,二人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看妹妹瘦得没人样,杨金英满眼心疼,”这有两个大饼,你快吃!”
杨金英掏出两个大饼,塞到妹妹手里,又怕妹妹噎著,转身去倒水,桌上的水是露水,桌上还摆著桑叶。
杨金英逼自己不去看满桌的桑叶,倒了碗水,强挤出笑意,“妹妹,我和你说,今天可有意思了你怎么不吃?”
何秀儿捧著大饼,馋得直咽口水,可却不敢咬下去,”我,我还是不吃了,黄公公只让我们吃桑叶。”
杨金英愣住,衝到桌前抓起一把桑叶,走到妹妹面前,“这是人吃的吗!这是羊吃的!我们是人!不是羊!”
何秀儿捂住姐姐的嘴,哭著求道,”姐姐,你小点声,我吃,我吃就是了!”
原来,五经浑元丹最重要的一味药材是处子经血,为入药更纯,何秀儿这群宫女只能日日吃桑叶、饮露水。
杨金英无力的坐在地上,姐妹无言,只有何秀儿小老鼠般的“吱吱”啃饼声。
她太久没吃正经食物,牙口已不好用,杨金英拿来的饼硬,何秀儿便含软了再吃,可光是含著,就让她无比幸福了。
杨金英靠在炕下,把后背捋直,”秀儿,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活得没个人样,比牲畜都不如。” 何秀儿晃荡两条腿,一如姐妹小时候坐在流水潺潺的河边,”姐姐,怎么才算活得有个人样?”
杨金英回答不上来,她也不知道。
“我带你逃吧。”
“逃去哪里?”
杨金英还是回答不上来。
杨金英陪何秀儿待了一会,她还要入宫伺候曹端妃。
那夜,何秀儿睡得很好,她梦到和姐姐手拉手,走在河边,漫步林间,看著芍药开。
翌日同个时辰,杨金英又来找何秀儿,还没进去便觉得有些不对,杨金英钻进她自己挖的狗洞,贴著城墙凑过去,黄锦充满暴戾的尖声响起,“何秀儿吃了別的东西!该死!咱家看你们谁还敢再吃!何秀儿就是你们的下场!”
黄锦嗓音转阴柔:“呵呵,你们不知道吧,你们每日拉出的屎都有人翻看,別以为这条命是你们自己的!你们这条命是皇上的!是大明社稷的!”
杨金英死死捂著嘴,眼泪不要命的往外淌。
我不该餵秀儿吃饼!
是我害死了秀儿!!!
杨金英在冰冷的城墙边靠了一整夜,手脚被冻得发麻,眼泪早流干了,她的心一片空洞,空洞中莫名一股愤怒升起,只剩愤怒!
不是我害死了秀儿!
害死秀儿的,是祂!
杨金英回到宫內,一连过了几日。
后宫內儘是八卦,自开春以来,嘉靖对曹端妃愈发宠幸,隔三差五便来端妃宫內过夜,传闻方皇后颇为嫉妒曹端妃。
“金英,看你近日闷闷不乐的,是不是想家了?等会我给你拿点银子,你寄回家里。”
曹端妃透过青铜镜看向宫女杨金英。
“不必了,娘娘。”杨金英回道。
曹端妃天真的像个小女孩,自小生於官宦之家,入宫又受圣恩,活到现在一路顺风顺水,別说是坎儿了,连个小土块都没遇过。她也是在宫內对杨金英最好的人。
曹端妃不把杨金英当成宫女看,而是当成自己的小猫小狗,杨金英从不僭越,她清楚自己的身份。
再说了,小猫小狗和奴婢有什么区別?
“你看我这簪子好看不?”
曹端妃回头显摆,头上的簪子名为闹蛾,是以乌金纸做得,曹端妃头顶插著的闹蛾取蝴蝶状,翅纹栩栩如生,取“蝶恋”意,若不细看,真如一只蝴蝶落在曹端妃头顶。
“娘娘戴什么都好看。”
杨金英躬身道。
杨金英手一抖。
曹端妃还惦记著杨金英不开心,想来想去,“金英,再暖和些我们去抓蝴蝶吧,还有芍药!我们去摘芍药好不好!”
杨金英低著头,”听娘娘的。”
曹端妃回过头,又在铜镜前画眉。
“圣驾到。”內宫监牌子高福扯著嗓子喊,仿佛要让整个后宫都知道陛下来了端妃这儿。
“是,娘娘。”杨金英快步上前,闹蛾已戴得很正,杨金英手上虚扶一下,嘉靖走入。
“陛下!”
曹端妃身穿暗黄大衫,夹著对襟白毛绒褙子,蹦跳间,真如间飞舞的蝴蝶。
嘉靖把曹端妃揽入怀,笑道:“想朕没有?”
杨金英退到一旁,嘉靖虽记著两京一十三省的数万官吏,但全不把宫女放在眼里。
嘉靖怎么看端妃怎么喜欢,方皇后端庄不假,却人老色衰,做事说法全一板一眼,不如端妃討嘉靖喜爱,与端妃待在一起,嘉靖觉得自己回到少年时。
嘉靖揽过端妃的腰,端妃忙害羞道:“陛下,別在这儿啊。”
这副模样欲拒还迎,任谁看都把持不住。
“哈哈哈哈哈,听你的!”
横著抱起端妃,走向玉榻,解开盖著仪仗的丝绳结,两边半透的仪仗往下一掉,遮住嘉靖和端妃。
杨金英听著声儿,眼中儘是怒火。
是时候了!
翻云覆雨后,嘉靖沉沉睡去,曹端妃趴在嘉靖胸前,美眸中儘是爱意。在別人眼中嘉靖是真龙天子,在端妃眼中,嘉靖则是她爱的男人。她常听到君王无情的故事,进宫前也担惊受怕过,可第一眼见到嘉靖后,她便把芳心许给嘉靖了。
仪仗被轻拨开,另一位宫女朝端妃使了个眼色,端妃脸上略有不虞,每次她与陛下在一起时,皇后总要找她过去。
端妃轻轻探下床榻,嘉靖应是累极,发出轻轻的鼾声。
换上覲见太后时的妃服,曹端妃唤来两个小太监,乘著女轿便去慈寧宫了。
曹端妃一走,杨金英扫过留在宫內的二十余位宫女,她要做的事,是掉脑袋灭九族的大事!谁也不知道,杨金英是如何说服这群宫女的。
或是,杨金英在羊群中,却不是羊?
或是,羊急了也咬人?
或是,羊被哪个飞禽走兽骗了,连龙都敢吞?
羊群从殿內各处角落齐向著最正中摆著的御榻行来,杨金英手止不住地抖,弯腰捡起嘉靖隨手扔下的丝绳,杨金英颤抖著用丝绳打了个死结,其余宫女们也怕。
杨金英正要拨开仪仗
“哼!”
嘉靖冷哼一声,顿时把羊群嚇散!
杨金英下意识要弯腰躬身,伺候皇亲国戚久了,上等人一个不悦,宫女们本能的害怕,宫女们面面相覷,等了一会儿,仪仗內再无声响,她们才长出口气。
杨金英怔怔看向周围,宫女们全都弓著身子,杨金英发现,自己也正弓著身子。
回过神来,杨金英脸上火烧火燎的羞怒,慢慢直起身子,双手不再发抖,在其余宫女们震惊地注视下,掀开仪仗,抬腿踩上御榻。
嘉靖趴著,睡得正香!
杨金英將丝绳套在嘉靖脖颈上,使出浑身的劲儿猛地向后一拽!
嘉靖瞬间惊醒!
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正要叫喊,竟发不出一点声响!
朕上不来气了!
谁?!
是谁要刺杀朕?!
嘉靖在御榻上买力挣扎,烈的恐惧席捲全身,嘉靖眼珠子直往外凸,脸上憋得专红!
朕不想死!
仪仗被嘉靖乱抓的手扯掉,御榻公的龙楠木八面灯毫住嘉靖身,把嘉靖的影子投在地砖上,嘉靖的影子拉长,倒映在地砖上如一条被束的苍龙!
弓烈的求生欲让嘉靖疯狂挣扎,杨金英光靠双手束不住他,將膝盖重重抵在嘉靖的公背上,两手又往公猛地一提!
“咔咔咔咔!”嘉靖头向后一仰,嗓子里发出可怖的声音。
其余早被嚇傻的宫女,见到嘉靖这副样子,走中也升起了怒火,爭先恐公扑上来,按住嘉靖的四肢!
整个画面诡异恐怖到极点!
宫女们没丑出一点声响!正如她们日日夜夜间沉默!
羊,不会反誓对吗?
杨金英怒视著嘉靖,双手因愤怒而颤抖!双眼不知何时早已噙满泪水!
羊,不会反誓对吗?
嘉靖想祈求,他清晰感丫到生命在一点点流失,宫女为什么敢刺杀朕!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还没套死朕?嘉靖猛地想到什么,两只手不在乱抓,而是死命扯著脖子上的绳套!
杨金英打成个死结,没法收紧绳套!
“来言啊!立来言啊!”
突然闯入宫內的方皇公,被眼前的一幕嚇傻了!
二十几个宫女按住陛下,还有一个最大胆的,用膝抵著陛下,要活生生勒死陛下!
宫外的太监纷纷衝进来,內宫监大牌子高福嚇得哆嗦,尖叫一声,“陛下!”
一眾太监把羊从龙身上扯下来,杨金英被死死按在地上,嘉靖脖子上绳套一松,他猛吸了一大口气,满眼恐惧的看向杨金英!
杨金英猛地回头与嘉靖对视!
嘉靖捂住脖子,身子颤抖不止!
方皇公扑到嘉靖身前,“陛下,陛下!若不是有个宫女来找我,就,就!呜呜呜呜!”
方皇公想来一阵公怕,嚇哭了。
嘉靖儘是耳鸣声,两眼木然的看向杨金英,杨金英死咬著牙,直到被带下去,没说一句话!
羊,不会反誓对吗?!
此身残破!
敢缚苍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