狛治呆呆地仰望着伞下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大脑一片空白,连身上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都仿佛暂时消失了。
他贫瘠而充满苦难的短暂人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光景,仿佛淤泥中骤然开出了一朵不染尘埃的雪莲。
而自己,正是那摊污秽的淤泥。
就在他因自惭形秽而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避开这过于耀眼的存在时,伞下的少年,却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
如同上好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微光。
与这肮脏湿滑的巷弄,与他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小手,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狛治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将自己脏污不堪的手藏到身后,仿佛生怕玷污了那一片无瑕的洁白。
他配不上这样的触碰。
然而,预想中的嫌弃或收回并没有发生。
那只白玉般的手,反而主动向前,坚定而轻柔地,握住了他藏在身后、沾满泥泞和冰冷雨水的手腕。
掌心传来微凉却奇异的、带着安抚力量的触感。
下一秒,一股不容抗拒却又异常温和的力道传来,轻而易举地将他从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拉了起来。
狛治踉跄了一下,站稳身体,依旧处于震惊之中。
紧接着,更让他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千织似乎完全不在意他浑身湿透、泥污遍布的模样,动作自然地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用料名贵、刺绣精美的月白色外袍,轻轻地披在了狛治单薄而冰冷的肩膀上。
那外袍对于狛治来说过于宽大,下摆直接拖到了地上,瞬间便被巷弄里的积水与污秽浸染,留下了刺目的污迹。
然而千织看都没看一眼那被弄脏的衣摆,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温暖。
这是狛治的第一感觉。
并非衣物本身带来的温度,而是一种被庇护、被在意的,源自心底的暖流。
他愣愣地看着千织近在咫尺的、平静无波的侧脸,鼻子一酸,某种滚烫的液体混合着雨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但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强烈的情绪冲垮了短暂的恍惚。
他“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冰冷的雨水中,不顾地上的污浊,朝着千织重重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恳求:
“贵人!求求您!救救我阿爹!他病得很重…再吃不到药会死的!狛治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
千织看着突然跪下的幼崽,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再次蹙起。
他并不喜欢这种姿态,这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
他伸出手,不是去扶,而是直接握住了狛治的手臂,用一种巧劲不容置疑地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不喜欢人跪。”
他看着狛治通红的、带着泪水和雨水的眼睛,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喜好,声音清冷,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狛治被他拉起来,有些无措地站着,听到这句话,更是愣住。
……和他见过的所有贵人都不一样。
接下来的事情,对狛治而言,仿佛一场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梦。
那位如同神仙般的公子,安静地听完了他那语无伦次、夹杂着哽咽的叙述
——关于他重病卧床、无钱医治的父亲。
然后,公子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撑着他,重新走回了那家刚刚将他扔出来的药铺。
药铺的伙计见到去而复返的狛治,本想再次驱赶,但在看到千织那非凡的气度和冰冷扫过的眼神时,竟莫名地噤了声,不敢造次。
千织直接走向柜台,目光扫过药柜,精准地报出了几种药材的名字和分量。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接着,他取出了一颗金瓜子,放在了柜台上,语气平淡:
“请镇上最好的大夫,随我们走一趟。”
那金灿灿的光芒和千织周身的气度,让掌柜的和伙计瞬间变了脸色。
态度几乎是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恭敬谦卑,连连称是,立刻派人去请大夫,并以最快的速度抓好了药。
狛治像个小小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千织身后,看着他从容不迫地安排一切,心中充满了不真实的震撼与汹涌的感激。
很快,镇上最有名望的老大夫被请来了。
千织撑着伞,带着抱着药材的大夫和忐忑又期待的狛治,穿过雨幕,来到了狛治那位于小镇边缘、破败不堪的家中。
低矮的茅草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贫困的气息。
狛治的父亲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的榻上,面色蜡黄,呼吸微弱。
老大夫在千织平静目光的注视下,不敢怠慢,仔细地为狛治的父亲诊治。
良久,他松了口气,对千织恭敬道:
“少爷,幸好今日来得及时,若是再晚上一两天,恐怕就……如今虽然凶险,但按方服药,好生将养,还有望康复。”
他写下了详细的药方,并说明了煎服注意事项。
父亲……有救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洪流,瞬间冲垮了狛治一直紧绷的神经。
他父亲在短暂的清醒中,明白了是眼前这位陌生的贵公子救了他们父子,挣扎着想要从床上爬起来叩谢恩情。
千织眉头再次蹙起,眼神示意狛治将他父亲扶住,不要起身。
“不用跪。”
他重复道,语气依旧平淡。
狛治的父亲老泪纵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反复念叨着:
“恩公……恩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啊!”
千织看着这对激动不已的父子,青绿色的眼瞳里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说:
“不用报。”
然而,对于狛治父子而言,这样的恩情,怎能不报?
狛治的父亲紧紧抓着儿子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千织:
“恩公!您救了小老儿的命,便是我们父子天大的恩人!我们身无长物,唯有让这孩子跟着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求您收下他吧!”
狛治也用力点头,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坚定与决绝。
他看着千织,眼神炽热,仿佛在看着自己此生唯一的信仰与归宿。
千织看着这一大一小脸上那如出一辙的、不容拒绝的坚定,沉默了片刻。
他不太理解这种沉重的“报恩”执念,但看着狛治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以及他父亲那濒死复苏后唯一的牵挂,他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再次向狛治伸出了那只干净修长的手,声音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某种命运的牵引:
“跟我走吧。”
“若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提。”
狛治看着伸到面前的手,又看了看床上泪流满面却带着欣慰笑容的父亲。
他深吸一口气,用自己那双已经擦干净些许、却依旧粗糙的小手,小心翼翼地、郑重地,握住了千织微凉的指尖。
仿佛握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握住了逃离苦难的绳索,也握住了……一份他尚未完全理解的、与黑暗和月光交织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