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本丸褪去了白日的些许喧嚣,陷入了更深的沉寂。
唯有万叶樱在月色下静静伫立,繁盛的樱花如同笼罩着一层银白的薄纱,偶尔有花瓣脱离枝头,在夜风中打着旋儿,无声飘落。
千织蜷在猫窝里,却罕见地没有入睡。
胸腔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扎刺,伴随着一种深沉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衰竭感,让他无法安然入眠。
毒素在寂静的夜晚似乎更加活跃,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精力。他试图像往常一样用沉睡来对抗,但今晚的疼痛格外顽固。
他睁开眼,青绿色的猫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幽深。天守阁内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月光从窗户缝隙透进来,勾勒出房间空荡破败的轮廓。
待在这里,有点闷。
他慢吞吞地爬出猫窝,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和那件墨色羽织。
冰冷的空气接触皮肤,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但肺部的灼痛和窒息感让他更想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他推开天守阁的门,走了出去。
夜风带着凉意和浓郁的花香拂面而来,稍微驱散了一些胸口的滞闷。
他抬头,望向庭院中央那棵巨大的、盛放着月华的万叶樱。树冠如云,枝干遒劲,在夜色中显得静谧而强大。
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高处,或许空气更好,视野也更开阔。
就像他还是小黑猫时,喜欢蹲在神国最高的殿宇飞檐上俯瞰云海。
他没有犹豫,走到树下。
虽然身体虚弱,但一些猫科动物的本能和残留的灵力让他动作依旧轻盈。
他选中一根粗壮低矮的枝桠,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攀爬了上去,然后借着枝桠的接力,灵活地向上攀援,最终落在了一根足够宽阔、能够容纳他坐下的横枝上。
这里的高度恰好,能俯瞰大半个本丸的轮廓,也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夜风的流动。
他抱着膝盖坐下,将下巴搁在膝头,墨色的长发垂落,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樱瓣,在他苍白的侧脸和羽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些。他轻轻吁出一口气,青绿色的眼眸望着下方沉睡的部屋群,眼神空茫。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笑意的、刻意放轻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响起:
千织抬起头,看到更高处的另一根树枝上,不知何时蹲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月光勾勒出他张扬的白发和带着戏谑笑意的金色眼眸。是鹤丸国永。
他像一只真正的鹤,或者说像一只调皮的白猫,轻盈地栖息在樱树枝头,似乎早已在此,将千织爬树的全过程尽收眼底。
千织看着他,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眨了眨眼。
鹤丸轻巧地翻身落下,如同羽毛般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千织旁边的树枝上,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晚上好啊,审神者大人。”
鹤丸笑眯眯地打招呼,语气轻松,仿佛他们只是在午后廊下偶遇,
“睡不着吗?还是说……有欣赏夜樱的雅兴?”
他的目光在千织单薄的衣物和苍白的脸上扫过,金色眼眸中闪过一丝探究。
千织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看向鹤丸,老实回答:
“疼,睡不着。”
他的直白让鹤丸脸上的笑意微微一顿。如此轻易地就将弱点暴露出来吗?
“是吗……”
鹤丸拖长了语调,目光落在千织按在胸口的手指上,
“那还真是……辛苦了呢。”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客套。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更多的樱瓣,如同一场小型的粉雪,簌簌落下,沾湿了两人的头发和衣衫。
沉默了片刻,鹤丸再次开口,这次的问题更加直接,带着他特有的、仿佛只是出于好奇的口吻:
“说起来,审神者大人之前说……家里人不要你了?”
他歪着头,金色眼眸在月光下闪烁着,
“为什么呀?像您这样……特别的存在。”
他用了“特别”这个词,涵盖了太多未言明的含义——那庞大的灵力,那匪夷所思的财力,那让万叶樱盛开的力量。
千织闻言,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也没有陷入悲伤的回忆。他只是微微偏头,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青绿色的猫瞳映着月光和飘落的樱瓣,清澈见底。
然后,他用那标志性的、平淡无波的语气,说出了让鹤丸国永这把历经千年、自诩见识过无数惊吓的刀剑,都感到心头一震的话语:
“我没有用了。”
短短五个字。
没有怨恨,没有委屈,没有自怜。
但刺耳的想让神半夜坐起来抽自己一巴掌。
鹤丸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金色的眼眸微微睁大,里面惯有的戏谑和玩世不恭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了底下真实的惊愕。
没有用了?
这是何等……现实而残酷的理由。尤其是在这个力量至上的世界里。可从这个少年口中说出来,却轻描淡写得令人窒息。
鹤丸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准备好的各种调侃、试探、或者说惊吓,在这句过于沉重的坦白面前,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千织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说完后,便重新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月色,轻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中了毒,治不好。活着也是浪费资源,还会让他们害怕。”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化在风里和落樱中。
鹤丸静静地听着,看着身旁这个蜷缩在树枝上的黑发少年。月光照亮他精致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或者说,是彻底放空的平静。
仿佛被家族驱逐、身中剧毒、生命走向终点,都只是命运长河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珠,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涟漪。
鹤丸忽然想起了白天的会议,想起了刀剑们各自的猜疑和戒备。
他们用最深的恶意去揣度,认为这是示弱,是陷阱。
可此刻,近距离听着这平静到极致的叙述,鹤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也许,他们真的想错了。
这不是示弱。
这是……放弃。
一种彻底的、对自身价值、对命运、对未来的放弃。
所以无所谓居所,无所谓享受,无所谓被如何对待。所以才能那样平静地说出“快死了”,所以才能将财富随意泼洒,所以才会蜷缩在宠物窝里,所以才会在疼痛难眠的深夜,独自爬上樱树,安静地等待天明,或者……永夜。
一阵更猛烈的夜风吹来,树枝晃动,千织单薄的身体随之微微摇晃,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树干,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
鹤丸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虚虚地护在他身侧,防止他掉下去。
千织缓过气,看了看鹤丸悬空的手,又看了看他,青绿色的猫瞳里带着一丝不解,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伸手。
鹤丸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干咳了一声,试图找回平时那种轻松的语气,却发现有些困难:
“……咳,这里风大,小心着凉。”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一个快死的人,还会怕着凉吗?
千织却点了点头:
“嗯,是有点冷。”
但他并没有下去的意思,反而将羽织裹紧了些,继续望着远方。
鹤丸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那你恨他们吗?你的家人。”
千织转过头,看向鹤丸,月光下,他的眼神纯净得像未被污染的水晶。
他摇了摇头。
“不恨。”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
“他们养了我很久,对我很好,但和他们想要活下去,趋利避害不冲突。”
逻辑简单,清晰,冰冷。
鹤丸彻底无言了。
夜风吹拂,万叶樱无声地洒落着花瓣,如同温柔的叹息,覆盖着树下沉睡的,和树上醒着的灵魂。
鹤丸国永在今夜,品尝到了一种名为“苦涩”的震撼。
而他身旁的千织,只是觉得,有人陪着说说话,似乎……疼痛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