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
村头的老钟被敲得“当当”响,沉闷的声音传遍了周家村的每一个角落。
上工了。
顾南川把锅里剩下的鱼冻刮得干干净净,连带着几根鱼刺都嚼碎了咽下去。
肚子里有了底,身上那股子力气才算是真正醒了过来。
他换了身干活穿的旧短打,胳膊露在外面,肌肉线条流畅结实,上面还带着几道被芦苇叶划伤的红痕。
到了打谷场,乌压压全是人。
社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眼神时不时往顾南川身上瞟,嘴里嘀嘀咕咕的。
不用听也知道,昨晚那场退婚大戏,经过一晚上的发酵,现在怕是连村口的大黄狗都知道了。
“哟,这不是南川嘛。”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赖头,村里出了名的二流子,平时跟在魏家屁股后面转,想讨魏清芷那个在供销社上班的表哥的好处。
赖头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斜着眼打量顾南川:“听说你被魏家那金凤凰给踹了?啧啧,早跟你说了,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现在好了,鸡飞蛋打,丢人现眼咯。”
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哄笑。
顾南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径直走到记分员面前,拿了自己的农具――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
“让开。”
声音不高,却透着股寒气。
赖头只觉得后脖颈一凉,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一步。
等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这闷葫芦给吓住了,顿时恼羞成怒,刚想骂两句找回场子,却见顾南川已经走远了。
人群的另一头,魏清芷穿着干净的碎花衬衫,站在一群女知青中间,显得鹤立鸡群。
她看着顾南川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心里莫名有些堵得慌。
他应该痛苦流涕才对,应该颓废消沉才对。
怎么看着比以前更精神了?
“清芷,别看了,那种泥腿子以后跟你就不是一路人了。”旁边的女知青讨好地说道,“等那个推荐工农兵大学的名额下来,你可就是大学生了。”
魏清芷矜持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是啊,她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何必跟这种烂泥计较。
这时,生产队长周大炮扯着嗓子喊开了:“今天任务重!东边坡地那十亩麦子,必须在天黑前割完!谁要是偷懒,扣工分!”
分派任务的时候,周大炮特意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沈知意。
那女人脸色惨白,站都站不稳,就像一阵风能吹倒。
周大炮皱了皱眉,心里暗骂一句晦气,指着最偏远、日头最毒的那块地:“沈知意,你去那块!割不完半亩,今天没饭吃!”
那是块硬骨头,地势不平,石头多,麦秆还硬。
沈知意咬着嘴唇,低低应了一声,提着镰刀就要往那边走。
一只大手突然横空伸出来,一把拽住了她的镰刀柄。
沈知意吓了一跳,抬头就撞进顾南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队长。”
顾南川转头看向周大炮,声音洪亮:“那块地归我。沈知意跟我一组,给我打下手捆麦子。”
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顾南川。
这年头,谁不是躲着这些“坏分子”走?
生怕沾上一星半点的晦气。
顾南川这是刚退了婚,脑子受刺激坏掉了?
魏清芷更是瞪大了眼睛,指甲掐进了手心里。
他他竟然护着那个资本家小姐?
“顾南川,你胡闹什么!”周大炮板着脸,“那是给她的任务”
“我一个人割两亩。
顾南川直接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加上她的半亩,我包圆了。完不成,扣我双倍工分。”
两亩半?
周围响起一阵抽气声。
壮劳力一天顶天了也就割一亩多,这还得是拼了老命。
两亩半,那是要把人累死在地里!
周大炮也被气乐了:“行!你有种!大家都听见了啊,这是他自己找死!完不成任务,别怪我周大炮不讲情面!”
顾南川没废话,一把夺过沈知意手里的镰刀,另一只手抓着她的胳膊,像拎小鸡一样把她带离了人群。
一直走到那块偏僻的坡地,顾南川才松开手。
沈知意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胸口剧烈起伏。
“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不理解。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尤其是对她这种人。
顾南川没看她,弯腰试了试镰刀的锋利度,随口说道:“昨晚那碗鱼汤,换你今天给我捆麦子。我不做亏本买卖。”
说完,他不再多言,弯下腰就开始干活。
刷刷刷——
镰刀挥舞,麦浪倒伏。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每一次挥臂都带着一种充满力量的韵律感,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
沈知意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个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背影,眼眶有些发热。
她知道他在撒谎。
捆麦子这种轻省活,随便找个半大孩子都能干,根本抵不上那一碗救命的鱼汤,更抵不上他在全村人面前替她挡下的这份刁难。
日头越升越高,毒辣辣地烤着大地。
顾南川身上的短打早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脊背上。
但他手里的速度丝毫没减。
前世他在商场厮杀,靠的就是这股子狠劲。
认准了目标,哪怕是把牙咬碎了,也要吞进肚子里往前冲。
更何况,这辈子他还有了想守住的人。
临近中午,赖头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他是来看笑话的。
两亩半地,累死这傻大个也干不完。
到时候完不成任务,扣了工分,看顾南川以后拿什么吃饭。
赖头走到地头,刚想嘲讽两句,却猛地瞪大了眼。
只见那片原本金黄的麦地,竟然已经秃了一大半!
整整齐齐的麦捆,码得像小山一样。
而顾南川还在往前推进,那把镰刀在他手里就像活了一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这这特么是人干的事?”赖头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目光一转,落在了旁边正在笨拙捆麦子的沈知意身上。
沈知意体力不支,动作很慢,脸上全是汗水和灰尘,却掩盖不住那精致的五官。
特别是弯腰时,那纤细的腰身,看得赖头心头一阵火热。
这资本家小姐,虽然成分不好,但这模样身段,真是没得挑。
顾南川那傻子只知道埋头干活,正好便宜了他。
赖头搓了搓手,脸上露出猥琐的笑,悄悄摸了过去。
“沈知青,累了吧?哥哥帮你捆啊”
说着,他的咸猪手就朝沈知意的腰上摸去。
沈知意正专心干活,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汗臭味,一抬头就看到赖头那张放大的丑脸,吓得惊叫一声,手里的麦秆散了一地。
“啊!你滚开!”
她慌乱地后退,脚下一绊,摔倒在麦茬地里,手掌被扎出了血。
赖头嘿嘿一笑,还要往前凑:“别怕嘛,哥哥是好心”
话音未落。
一阵劲风裹挟着煞气呼啸而至。
还没等赖头反应过来,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掐住了他的后脖颈。
紧接着,一股巨力传来。
“砰!”
赖头整个人被按进了泥地里,脸着地,啃了满嘴的土和麦茬。
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
顾南川单膝跪压在赖头背上,眼神冷得像数九寒冬的冰凌。
他手里还握着那把沾满草汁的镰刀,刀刃紧紧贴着赖头的耳朵,稍微一动就能削下一块肉来。
“我刚才是不是说过,这块地归我?”
顾南川的声音低沉沙哑,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戾气。
“在这块地里,人,也是我的。”
“动她一下?问问我的拳头答不答应!”
赖头吓得魂飞魄散,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错了!川哥!我错了!我就是路过路过”
顾南川冷哼一声,抓着赖头的头发把他的脸从泥里提起来,又重重地掼下去。
“滚。”
赖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连鞋跑丢了一只都不敢回头捡。
顾南川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转头看向还跌坐在地上的沈知意。
此时的她,满脸惊恐,像只受了伤的小兔子。
顾南川叹了口气,收起那一身戾气,走过去伸出手。
“起来。没事了。”
沈知意看着那只布满老茧、刚刚才狠狠教训了恶人的大手。
这一次,她没有躲。
她颤抖着伸出手,把沾着血污的掌心,放进了那个宽厚温暖的手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