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晃晃悠悠,终于在抵达了靠山屯。
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榆树光秃秃地立着,
枝桠上覆着未化的残雪,如同一位沉默的老人,迎接着归乡的游子。
萧母看着眼前与记忆中变化不大的村落,
眼里盛满了真切的笑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
她如今每年基本也就回来一两趟。
市里的那个家,每天都有操持不完的活计,四个孩子,一大家子人,让她根本脱不开身。
不能常在父母跟前尽孝,是她心里一直的难受。
以前跟着萧知念的父亲住在镇上,离靠山屯还近些,逢年过节总能跑得勤快。
可自从嫁给了白江河,搬到了市里,距离远了,家里的担子也更重了,
那头几年真是忙得脚不沾地,回趟娘家都成了奢望。
也就是这几年孩子们渐渐大了,能搭把手了,她才能稍稍轻省些,能多回来看看。
白父默不作声地从萧母手里接过了那个最沉的大包裹,
萧知念和萧知栋手里也拎着给外公外婆准备的年礼。
萧母两手空空,乐得自在,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几人一路从村口往里走,踩着被踩实了的雪路。
萧母看着熟悉的土坯房、堆着柴火的院落、结了冰的水井,记忆的闸门仿佛瞬间打开。
她指着路边一处空地说那里以前是打谷场,孩子们最爱在那儿玩;
又指着一条小巷说年轻时和小姐妹们常在那儿说悄悄话。
她兴致勃勃地跟白父和孩子们分享着未嫁时的趣事,语气里是难得的轻快与怀念。
一个有着低矮土坯围墙的院子前,院门外赫然立着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大槐树,
虽然冬日里枝叶落尽,但遒劲的枝干依然昭示着它的年岁。
“还记得不?外公家到啦!”
萧母的声音带着雀跃,急走几步上前,叩响了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
几人在门口屏息等着,一时间只有寒风掠过树梢的细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接着是一个略带沙哑的老太太的声音,
“来了来了,谁呀?”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一位头发花白、身形瘦小但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探出身来。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袄,外面罩着干净的藏青色布罩衣。
当看清楚门外站着的人时,老太太愣了一下,随即拍着大腿,惊喜地扭头朝院里喊,
“老头子!老头子!快出来呀!是小云回来了!是小云带着孩子回来了!”
萧知念打量着这位老太太,这就是外婆了。
老太太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忙不迭地把几人往屋里让,目光慈爱地在萧知念和萧知栋身上流转,
“哎呀,这是小念和小栋吧?都长这么高了!外婆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一手拉着萧知念,一手拉着萧知栋,
温热粗糙的手掌紧紧握着,仿佛生怕他们跑了似的,
“快进来,快进来,屋里烧着炕呢,暖和!这大冷天的,一路上冻坏了吧?”
萧知栋有些腼腆地笑着喊了声“外婆”
萧知念则感受到老人手心传来的温度,心里也暖融融的。
几人被让进了堂屋。
屋里果然比外面暖和许多,土炕烧得热乎乎的,
一股混合着柴火和烟火气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这是独属于乡村老屋的气息。
外公也闻声从里屋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他那根长长的旱烟杆,
看到女儿一家,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了朴实的笑容。
“爸,妈。”萧母和白父齐声喊道。
“外公,外婆。”萧知念和萧知栋也跟着乖巧地叫人。
“哎,好,好,回来就好!”外公声音洪亮,透着高兴。
萧母赶紧拿过那个大包裹,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在炕桌上,
一罐麦乳精、罐头、糕点、红糖、一斤肉……看得外公外婆直咂嘴。
外婆连连摆手,带着说教的口气说道,
“哎呀,你这孩子,又拿这么多东西过来!
跟你们说了多少回了,你们住在市里,啥不要钱?
江河赚点工资养这么一大家子不容易,得好好存着!
我们老两口在村里,饿不着冻不着的,哪里吃得了这么多金贵东西!”
外公也在一旁点头附和:“就是,净乱花钱!”
外婆嘴里埋怨着,手上却没停,拿起暖水壶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碗白开水,
“捧着,暖暖手。”
接着,她又熟练地掀开炕边那个小铁皮炉子的盖子,往里扔了几根大小匀称的红薯,
“这一大早赶路过来的,都没正经吃口热乎的吧?
先烤几个红薯垫垫,你爹年前窖里的,甜着呢!”
萧母忙说:“妈,不用忙活了,我带着干粮呢,路上吃过了,不饿。”
“那哪行?坐那破车晃悠一路,早该饿了!到了家就得吃口热乎的!”
外婆难得强硬地说道,又仔细端详着外孙和外孙女,眼里满是慈爱,
“小念越发俊俏水灵了,小栋也成大小伙子了……”
堂屋里,炉火正旺,烤红薯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外婆坐在炕沿,拉着萧知念的手,目光像是黏在了外孙女身上,怎么也看不够。
“小念啊,在东北那边,苦不苦?
听说那边冬天能冻掉耳朵?”
外婆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关切,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萧知念的手背,那触感温暖而踏实。
“外婆,不苦。我们知青点大家互相照应着呢,老乡们也都很照顾我们。
就是冬天确实冷,但我们烧炕,穿厚实点,也没事。
你看我耳朵不是还好好的?”
她说着,俏皮地侧了侧头。
“那就好,那就好。你妈每次写信回来,都念叨你在那边,生怕你吃不饱穿不暖。”
萧知栋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关于学校的事,气氛融洽。
“熟了熟了!”
外婆忽然起身,用火钳小心地从炉灰里扒拉出那几个表皮焦黑、裂开小口的红薯。
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焦糖气息的甜香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外婆挑了一个最大、烤得最好的,吹了吹灰,递给萧知念,
“来,念丫头,快尝尝,你外公挑的蜜薯,可甜了!”
她在两手间倒腾着,小心地剥开焦脆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软糯、冒着热气的瓤。
她轻轻咬了一口,香甜绵密的口感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柴火特有的烟火气,
是城市里任何精细点心都无法比拟的质朴美味。
“嗯!真甜!”
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只偷腥成功的猫。
外婆看她吃得香,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又给萧知栋和白父各递了一个。
萧母看着这一幕,眼里有些湿润。
她拿起自己那个红薯,慢慢剥着皮,对父母说:“爸,妈,你们别光看着,也吃啊。”
“我们常吃,不稀罕,你们多吃点。”
外公摆摆手,继续抽着他的旱烟,看着儿孙满堂,一脸满足。
吃完了烤红薯,肚子里暖烘烘的,身上也愈发暖和。
外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蹒跚着走进里屋。
不一会儿,她拿着几个红纸包走了出来。
“来,孩子们,拿着。”
外婆将红包一一塞到萧知念、萧知栋,
甚至白松白杨(虽然他们没来,但外婆也准备了)的那份也由萧母代为收着,
最后,竟然也给萧母和白父各塞了一个。
“妈!这哪成!我们都多大年纪了,哪还能要您的压岁钱!”
萧母连忙推拒,白父也摆手不要。
“拿着!”
外婆态度很强硬,不由分说地把红包按在他们手里,
“在爹妈眼里,你们多大都是孩子!图个吉利,平平安安!”
萧知念捏着手里薄薄的红包,心里却沉甸甸,暖烘烘的。
她知道,这红包里的钱,可能是外婆省吃俭用,不知道攒了多久才攒下的。
她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两张崭新的一毛钱纸币!
这对外婆家包红包的金额来说,绝对是“大手笔”了。
“外婆,这太多了……”萧知念也觉得不能收。
“不多不多!”
外婆笑呵呵地,“你们难得回来一趟,外婆高兴!拿着,买点零嘴!”
萧知念看向母亲,见萧母对她微微点头,示意她收下,这是老人的心意。
她这才将红包仔细地收进口袋里,心里盘算着,之后得找个机会,
把自己攒的一些全国粮票布票什么的,偷偷塞到外婆的枕头底下。
堂屋里的气氛更加温馨了。
炉子里的火苗轻轻跳跃,映照着每个人脸上真切的笑容。
屋外是寒冷的冬日,屋内却暖意融融,亲情像那烤红薯的香气一样,弥漫在空气里,踏实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