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道人那一口纯阳心血,宛若黑暗中炸响的一道惊雷,又如泼向水墨画上的一团炽热朱砂。金光所过之处,那喧嚣扭曲的喜庆幻象——漫天飘落的纸钱、宾客虚妄的笑脸、喧闹的唢呐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剧烈荡漾起来,波纹四散,最终“啵”的一声轻响,彻底碎裂、剥落!
幻象褪去,露出了这“洞房”最真实、最残酷的底色。
哪里有什么红绸锦帐?分明是无数沾满污秽、浸透阴气的破烂布条,从房梁上垂落,如同吊死鬼的绞索。那对熊熊燃烧的“喜烛”,竟是两根以人脂熬炼、雕刻着扭曲符文的白色蜡烛,幽绿的火光跳跃着,映得墙壁上干涸发黑的血迹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虚幻的檀香,而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尸臭与陈年霉味混合的死亡气息。
而被林道人剑尖指着的鬼媒婆,她身上那件华丽红袍也在金光冲刷下迅速褪色、腐朽,变成了一件式样古老、边缘破损的暗红色寿衣。她脸上那厚厚的白粉簌簌掉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布满褶皱的真实皮肤。那双刚刚还透着虚假热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闪烁着怨毒寒光的窟窿。
“嗬嗬嗬”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笑声,对胸前仍在嗤嗤作响、冒着黑烟的伤口毫不在意。“好好一个纯阳道体!好一口心头精血!老身豢养多年的‘欢喜障’,竟被你一口破去!”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林道人,死死锁定在他身后、因阵法破裂而暂时恢复一丝清明的汪婷婷身上。“可惜啊可惜丫头,你这‘喜情’已是极品,若能完整融入‘七情圣骸’,必能让我主神通再进一步!偏偏偏偏有这不识趣的牛鼻子搅局!”
林道人持剑的手稳如磐石,脸色却因精血损耗而愈发苍白,但他眼神锐利如刀:“妖妇,休再妖言惑众!什么七情圣骸?尔等收集这极致情绪,究竟意欲何为?背后指使你们的,可是‘白骨观’?”
“白骨观?”鬼媒婆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那笑声在空旷破败的宗祠内回荡,显得格外刺耳。“看来你这小道士,倒也并非全然无知。不过,‘白骨观’乃是我等无上圣教之名,岂是你能轻侮的?”
她缓缓抬起枯瘦如鸡爪的手,指向这阴森恐怖的宗祠,指向祠堂外死寂的村庄,指向那无尽的黑夜。“意欲何为?小道士,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人间,污浊不堪,众生沉溺于生老病死、爱恨嗔痴,轮回不休,苦痛不止!喜怒忧思悲恐惊,此七情如毒火,焚尽世人清净本性!我圣教慈悲,欲行大解脱、大净化之法,收集世间至纯至烈的七情之力,重塑地水火风,再开天地乾坤,创造一个无悲无喜、无痛无苦的永恒净土!”
汪婷婷听着这疯狂至极的言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邪教作祟,而是一群拥有恐怖力量、并怀着灭世级野心的疯子!
“永恒净土?”林道人怒极反笑,“就是以无数无辜者的性命和魂飞魄散为代价?就是以封门村这‘锁阴之地’为鼎炉,以百年冥婚为仪式,抽取新娘极致的‘喜情’?那其他六情呢?怒、忧、思、悲、恐、惊你们又在何处造孽?!”
“造孽?不,这是超脱!是奉献!”鬼媒婆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七情之秘,玄奥无穷。极致的‘喜’,并非寻常欢愉,而是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在黑暗中触及光明,即将得到永恒‘幸福’的那一刹那,所产生的至喜之情!还有比这些女子,在被迫与亡人缔结冥姻,于恐惧和绝望的深渊中,被强行赋予‘新娘’身份,在仪式最高潮、即将‘永伴良人’时,所迸发出的那种扭曲、复杂、达到顶点的‘喜悦’,更纯粹、更强大的吗?”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汪婷婷的耳中,让她浑身战栗。她终于明白,为何历代新娘都要经历如此繁琐而恐怖的仪式,为何要在拜堂那一刻才彻底激发诅咒这一切,都是为了在灵魂被吞噬前,榨取出最“完美”的那一缕“喜情”!
“至于其他六情”鬼媒婆阴恻恻地笑着,目光扫过林道人,“极致的‘怒’,或可源于至亲被害、信仰崩塌的忠臣良将;极致的‘忧’,或可来自国破家亡、回天乏术的仁人志士;极致的‘思’,或许是永失所爱、刻骨铭心的痴情人;极致的‘悲’,也许是目睹苍生罹难、无力回天的圣人心恐惧、惊骇,亦各有其极致之境。我圣教使者行走四方,便是在人间这口大熔炉中,精心挑选、培育、采摘最完美的‘情欲之果’。”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炫耀般的残忍:“而这封门村,这‘锁阴之地’,便是近百年来,圣教培育‘喜情’最成功的一处‘喜园’!老身不才,已为圣骸献上七位品质上佳的‘喜果’。这丫头,将是第八个,也是最完美的一个!”
“混账!”林道人厉声呵斥,胸中气血翻涌,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以众生为药材,以情绪为资粮,行此逆天悖理之事,还敢妄称净土?!今日,贫道便是拼得形神俱灭,也要毁了你这‘喜园’,断了你们的痴心妄想!”
“就凭你?”鬼媒婆讥讽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发抖的汪婷婷,“纯阳道体确实难得,若能将你的‘惊’与‘怒’也一同炼化,想必也是绝佳的补品!至于这丫头”
她话音未落,那一直静立不动、栩栩如生的“鬼新郎”尸身,猛地睁开了双眼!那眼中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旋转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漩涡!与此同时,整个宗祠地面,那些原本黯淡下去的阵法纹路再次亮起,但这次不再是虚伪的红色,而是污浊如脓血的暗红光芒!
一股远比之前强大十倍的阴煞之气,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地底“养尸地”顺着“绝阴脉”疯狂涌出,注入“鬼新郎”体内。它身上的水晶棺轰然炸裂,那具穿着大红喜服的躯体缓缓悬浮而起,干枯的手指扭曲生长,化作漆黑的利爪,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直接抓向近在咫尺的汪婷婷!
“你的‘喜情’,老身收下了!”鬼媒婆厉声尖啸,双手结印,整个宗祠内的破烂布条如同无数毒蛇,从四面八方缠向林道人,阻碍他的救援。
“婷婷!”林道人目眦欲裂,想要挥剑斩断布条,却被其上附着的浓郁怨力阻滞了刹那。
就在那鬼爪即将触及汪婷婷咽喉的瞬间,或许是极致的恐惧激发了求生的本能,或许是林道人之前的教导起了作用,也或许是鬼媒婆那番疯狂言论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的倔强与反抗意志——汪婷婷没有坐以待毙!
她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剧烈的痛楚让她精神一振。她不管不顾地将一口带着纯阴之体的鲜血,混合着强烈的抗拒意志,向前喷出!
“噗——”
血雾喷在鬼新郎的利爪和胸前的衣襟上。那至阴之血,与这至阴之物接触,并未像阳血那样产生剧烈的排斥爆炸,反而像是冷水滴入了滚油,发出“嗤嗤”的怪异声响。鬼新郎的动作猛地一僵,那空洞漆黑的双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迷茫与挣扎,仿佛被这口蕴含着“不屈”意志的阴血,短暂地触动了一丝早已泯灭的本能。
这停滞,只有一瞬。
但对于林道人来说,已经足够!
“乾坤借法,雷火诛邪!破!”
他拼着经脉剧痛,强行催动所剩无几的法力,桃木剑上金光再起,虽不及之前炽烈,却凝练如实质,一剑斩断身前所有阻碍的污秽布条,身形如电,挡在了汪婷婷身前。
木剑与鬼爪狠狠碰撞!
轰!
金黑两色光芒剧烈冲突,爆发出沉闷的巨响。林道人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数步,嘴角再次溢出血丝。而那鬼新郎也被震得倒退,利爪上冒出丝丝黑烟。
鬼媒婆见状,脸色更加狰狞:“冥顽不灵!既然你们执意寻死,那老身便成全你们!将这纯阳道体的‘惊怒’,与这绝佳‘喜果’一同炼化!”
她双手疯狂舞动,口中念念有词,宗祠内的暗红阵法光芒大盛,那根人脂蜡烛的幽绿火焰腾起数尺高,整个空间开始剧烈扭曲、压缩,仿佛要化作一个巨大的、熔炼一切的鼎炉。
“道爷!”汪婷婷扶住摇摇欲坠的林道人,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坚毅的眼神,心中充满了绝望,却也有一种奇异的平静。能与这样一位守护者并肩作战到最后,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林道人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轻轻推开汪婷婷的手,示意她退后一些。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中的决绝如同寒星。
“妖妇,你的‘喜园’,到此为止了。”
他缓缓举起桃木剑,不是指向鬼媒婆,也不是指向鬼新郎,而是——指向了自己眉心祖窍!
“以我纯阳为引,唤请九天雷帝身化齑粉,魂归紫府,亦要荡清妖氛!”
一种毁灭性的、令整个空间都为之战栗的恐怖气息,开始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鬼媒婆那狂热的脸色,第一次真正变了。
“你你竟敢引动‘紫霄神雷咒’?!你疯了!此法一出,你自身魂魄先要承受雷殛之苦,十死无生!”
林道人没有回答,他的全部精神、全部生命力,都似乎在向着眉心那一点汇聚。宗祠之外,漆黑的夜空中,隐隐传来了低沉的、压抑的雷鸣。
真相已然揭露,野心昭然若揭。
而战斗,也进入了最惨烈、最决绝的终章。生存还是毁灭,皆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