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承载着林守正最终道境与执念的“道种”灵识,在野鬼村的幻象崩解与野鬼暴动的狂潮中,如同耗尽最后一丝能量的萤火,光芒彻底熄灭,坠入无边的沉寂与黑暗。
然而,这沉寂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存在的开始。
当意识重新凝聚(如果这还能称之为意识),林道人“发现”自己处于一种极其奇异的状态。他不再具有具体的形态,甚至没有了“道种”那一点灵光,而是化作了一缕纯粹到极致的“感知”。这感知无形无质,如同弥漫的雾气,又如同流淌的水银,悄无声息地渗透、弥散在这地府阴司的规则缝隙之中。
他“看到”了那几道从野鬼村逃出的女子残魂,如同受惊的雀鸟,在更加荒芜、更加死寂的“黄泉路”延伸段上仓皇飞遁,最终被一队循迹而来的、气息森严的鬼差拦截、锁拿,汇入了那条通往忘川河的、更加庞大的魂体队伍之中。
他“听到”了鬼差们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交流意念,关于这些“逃脱幻象”、“扰乱秩序”的残魂将被加重审判,打入更深层地狱的判决。
但他无能为力。他此刻的状态,甚至连干涉一粒尘埃都做不到。他只是一段游离的、承载着特定信息的“程序”,一个徘徊在阴阳规则边缘的幽灵。
他的“存在”目的,只剩下一个——找到冥婚契约在阴司的根源,找到破解之法。
这缕纯粹的感知,随着地府固有的能量流(那是由无数魂体怨念、香火愿力、天地法则交织而成的庞大网络)缓缓飘荡,穿过了一片片光怪陆离、凶险莫测的区域,最终被一股强大而有序的“引力”,吸引向了一个方向。
那是一座殿。
一座矗立在忘川河畔、奈何桥头不远处的宏伟殿宇。
殿宇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青黑色,不知由何种材质筑成,散发着冰冷、肃穆、不容置疑的威严气息。殿门高大无比,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以某种蕴含法则力量的暗金色字体,书写着三个大字:
迷 魂 殿
殿宇周围,阴气森森,却又秩序井然。无数魂体排成望不见首尾的长队,如同流水线上的零件,麻木地、缓慢地通过那巨大的殿门。殿门两侧,站立着两排身披重甲、手持巨斧长戟、气息远比黄泉路上那些鬼差更加恐怖的存在——迷魂殿的守殿鬼将!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每一个魂体进入殿门之前,都会在殿外一侧的一个石台上稍作停留。那里摆放着数个巨大的石缸,缸内盛满了浑浊不堪、散发着奇异光晕的液体。有鬼差用特制的木勺,舀起那液体,强行灌入每一个魂体的口中。
被灌下液体的魂体,眼中最后一丝灵光会彻底熄灭,变得如同最初踏上黄泉路时那般浑噩、空洞,然后才会被允许进入大殿。
迷魂汤!
洗去前尘往事,忘却爱恨情仇,只留下最本源的魂质,送入迷魂殿进行最终的审判与分配!
这里,是地府运转的核心枢纽之一!是决定魂体最终归宿的关键所在!
林道人的那缕感知,在这座散发着庞大信息流与规则力量的殿宇外围,小心翼翼地徘徊、窥探。他不敢靠近那守殿鬼将,更不敢触碰那迷魂汤和进入大殿的魂体流程。那其中蕴含的法则力量,足以瞬间将他这缕脆弱的感知彻底同化、抹除。
他的目标,是那些在殿外维持秩序、负责分发迷魂汤的低级鬼差。它们数量众多,气息相对较弱,而且或许能接触到一些流转的信息。
他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载体”,一个能让他这缕感知暂时依附、并能与鬼差进行“沟通”的魂体。
他的“目光”在那漫长的队伍中搜寻。大多数魂体都已饮下迷魂汤,浑噩不堪,无法利用。他需要寻找那些刚刚到达、尚未饮用迷魂汤,并且魂体相对“特殊”的。
终于,他的感知锁定了一个魂体。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男性魂体,穿着近代的服饰,魂体凝实度一般,但眼神中还残留着些许生前的狡黠与机灵,似乎是个心思活络之人。他正排在队伍中,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显然对即将到来的“迷魂”充满恐惧。
就是他了!
林道人的感知,如同最细微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而上,渗透进这个魂体尚未被迷魂汤影响的意识表层。他没有强行夺取控制权(那会立刻引发魂体排斥和鬼差警觉),而是如同一个潜意识的低语者,开始施加影响。
他模拟出一种“贿赂”、“打听消息”的强烈念头,并将一丝极其微弱的、关于“冥婚”、“契约”、“特殊案件”的模糊信息,如同种子般,植入这个魂体的潜意识深处。
那魂体猛地打了个激灵,脸上露出一丝挣扎和意动。他生前似乎就是个善于钻营的人,此刻在这地府关口,面对未知的恐惧,这“贿赂鬼差、打听门路”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
轮到他在石台前接受迷魂汤时,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正准备给他灌汤的、面容冷漠的鬼差,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却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同时,他按照潜意识里那个“声音”的指引,将自己魂体中一缕微弱的、代表“财物”意念的阴气(这是魂体进入地府后,由生前执念所化的一种无形“资源”),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差差爷行行好小的小的想打听个事儿”他声音颤抖,带着谄媚。
那正准备灌汤的鬼差动作一顿,冰冷的眼眸扫了他一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与一丝了然?显然,这种试图在迷魂殿前“活动”的魂体,它见得多了。
它没有立刻接过那缕“财物”阴气,也没有呵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等待下文。迷魂殿前的秩序不容破坏,但些许微不足道的“信息”交换,在某种默许的灰色地带,并非完全不可能。
那魂体见鬼差没有立刻拒绝,心中狂喜,连忙按照潜意识里愈发清晰的指引,压低声音问道:“就就是想问问有没有那种阳间定了冥婚,被强行拘来的女子她们的魂魄,归哪儿管啊?流程是不是跟咱们不一样?”
“冥婚?”鬼差冰冷的意念如同寒流扫过,“阳间邪术,悖逆阴阳,其魂不入正常轮回,需经特殊核定,查明因果,方可”
它的话语突然顿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住这个魂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强大的鬼差威压瞬间降临,那魂体吓得几乎要瘫软在地,意识一片空白。
而依附在其意识表层的林道人感知,也在这威压扫过的瞬间,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冰雪,几乎要彻底消融!
不好!引起怀疑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迷魂殿那巨大的殿门内,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仿佛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的、威严的宣判声:
“带——李王氏——上殿——!”
“带——张赵氏——上殿——!”
“带——”
那是一连串明显是旧时代女子的称谓!
而其中几个姓氏似乎与林道人从封门村祠堂那些特殊牌位上看到的模糊姓氏,隐隐对应!
机会!
林道人的感知不顾一切地,将那魂体潜意识中关于“封门”、“特殊姓氏”、“冥婚契约”的碎片信息,连同自己那缕即将消散的感知中关于“养尸地”、“绝阴脉”的关键词,混合成一道混乱却指向明确的意念冲击,猛地“推”向了那名鬼差!
同时,他强行模拟出一种“上面有人打过招呼,特来核查”的、带着一丝隐秘和高高在上的意念余韵!
这完全是赌博!赌这鬼差知道内情!赌这冥婚契约在地府并非无迹可寻!赌这鬼差会因为“上面打招呼”的暗示而有所忌惮!
那鬼差接收到这混乱却信息量巨大的意念冲击,尤其是感受到那丝“上面打招呼”的隐秘余韵时,冰冷的脸上首次出现了明显的神色变化——那是一种混合着惊疑、忌惮、以及一丝“果然如此”的复杂表情!
它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已经吓傻的魂体,又仿佛无意般扫过魂体周围那无形的虚空(正是林道人感知潜伏之处),沉默了足足三息。
然后,它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也没有再追究,只是收回威压,用更加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对那魂体喝道:“休得多言!速饮迷魂汤,入殿受审!”
说完,不容置疑地将一勺浑浊的迷魂汤,灌入了那魂体的口中。
那魂体眼神瞬间黯淡,变得浑噩,被后面的鬼差推搡着,走向殿门。
而林道人的那缕感知,在鬼差沉默的三息之中,已然捕捉到了它意识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未曾说出口的关键信息——
“判官陆私档丙字柒佰叁”
以及一股极其隐晦的、指向迷魂殿深处某个特定区域的能量波动标记!
得到了!
林道人的感知,在完成这最后的窃取后,如同完成了最终使命,在那迷魂汤生效、魂体彻底浑噩的瞬间,主动切断了联系,如同退潮般,迅速从魂体旁消散、隐没。
他没有被鬼差发现,也没有被迷魂汤波及。
但他这缕本就脆弱的感知,在经历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意念交锋与信息窃取后,也已到了强弩之末,变得愈发稀薄,几乎难以维持其“存在”。
判官陆私档丙字柒佰叁
这个信息,如同黑暗中的唯一坐标,指引着最终的方向。
而前方,是更加森严、更加危险的迷魂殿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