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虚无，而是被温和包裹的黑暗。
齐夏的意识如同沉在温暖、粘稠的树脂底层，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漂浮。没有剧痛，没有冰冷，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惰性的疲惫，以及一种被“固定”和“观察”的微弱不适感。
他“睁开”黑曜石视觉传感器。光芒极其暗淡，只能勉强勾勒出周围模糊的轮廓。
这是一个狭小的、近乎立方体的空间。墙壁是光滑的、哑光的暗灰色材质，没有任何可见的接缝或纹路，只有天花板中央一个微小的、散发柔和淡蓝色光芒的晶格，提供着最低限度的照明。空气温暖、干燥、带着一丝类似臭氧和消毒剂混合的洁净气味。规则场异常稳定，稳定到近乎“死寂”，仿佛一切活跃的规则波动都被过滤、吸收了。
他躺在某种柔软但缺乏弹性的平台上，类似简易的医疗床。身体依旧沉重，但左半身那令人心悸的麻木和空洞感似乎被某种力量隔绝了——并非治愈，而是像用厚厚的石膏固定住了破损的肢体，感觉不到内部的恶化，也失去了对它的控制。右半身的伤口也传来被妥善包裹、处理过的触感。
零躺在他旁边另一张同样的平台上，相距不过一米。她依旧昏迷，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悠长，胸口的起伏规律得近乎机械。她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银色隔热材料，额前叶子区域的焦黑痕迹清晰可见，但没有异光，皮肤下也没有不安的涌动。量子链接传来的波动极其微弱、平缓，如同最深沉的熟睡，那片“冰封深海”似乎彻底沉寂了，连裂痕都模糊不清。
他们被“收容”了。
那个自称执行《漂流坟场自动维护协议》的人形机械，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齐夏尝试移动。右臂可以抬起，但动作迟缓、乏力，仿佛每个关节都生了锈。右腿也能屈伸，但同样沉重。左半身纹丝不动，如同不属于他。他勉强撑起上半身，环顾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空间。
没有门，没有窗，没有任何可见的控制面板或接口。墙壁光滑得令人不安。
他试图调动规则感知，去探查周围。然而，感知力如同撞上了一堵柔软但无法穿透的墙壁——这个空间的规则场被一种强大的静滞或吸收场笼罩，任何主动释放的规则波动都会被迅速吸纳、消散，无法传出，也无法接收外界信息。
完全的囚禁和隔离。
但并非虐待。维生条件良好，伤口被处理。那个“维护者”似乎真的在执行某种“非敌对未知访客临时处置条例”。
目的是什么？观察？研究？等待他们恢复（或恶化）到某个状态，再做进一步处置？
齐夏看向零。她的平静令人担忧。这种深度的、无梦般的沉睡，与她之前意识深处激烈的拉锯战相比，显得更加诡异。是那场“残响吞噬”与“镜像回火”的冲击，强行“震晕”了她意识中的所有活动？还是“维护者”对她施加了某种特殊的抑制？
必须获取信息，必须了解这个“漂流坟场”和“维护者”的底细。
他再次尝试沟通，不是通过规则感知，而是用最原始的方式——声音。
“有人吗？”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在狭小空间里发出轻微的回响。
没有回应。
他等待了片刻，再次开口：“那个执行协议的。我们需要交谈。关于我们的状况，关于这里。”
依旧寂静。
就在他以为不会有回应时，房间一侧的墙壁，毫无征兆地滑开了一个圆形缺口，大小刚好容那个“维护者”的头部通过。暗银色的人形机械站在缺口外，淡蓝色的光缝“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室内。缺口边缘闪烁着微弱的能量屏障，显然只允许视线和声音通过，防止物理接触或规则渗透。
“你的生命体征已稳定在安全阈值以上。意识活动恢复至基础水平。”维护者的合成音响起，语调平稳无波，“载体零号（暂定名）仍处于深度意识封闭状态，其内部规则冲突已被临时物理隔离层及外部静滞场抑制，但根本性异变未解除。”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想对我们做什么？”齐夏直截了当地问。
“我是本区域自动维护单元，编号暂缺，你可以称我为‘守墓人’。”机械回答道，“此地为‘漂流坟场-第七扇区’的一部分，原用途为‘观察者’文明末期大型深空科研及数据归档综合体的残骸。在母文明主体失联、设施因‘源初回响’污染及内部事故严重损毁后，本区域由预设的《自动维护协议》及少量低智能维护单元接管，旨在维持残骸基础结构稳定、收容漂流至此的‘无害’或‘可研究’残骸/访客，并持续执行有限的观测与记录任务。”
“第七扇区”齐夏想起“第七摇篮”，“你们和‘第七摇篮’有关联？”
“‘第七摇篮’系‘观察者’‘种子散播计划’的末端执行单元之一，与本‘坟场’无直接隶属关系，但共享部分底层协议与数据接口。”守墓人确认道，“检测到你们身上携带强烈的‘摇篮’印记及自毁协议触发残留。结合你们的状态，推断为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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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齐夏承认，“我们被‘观测站’猎杀，被迫逃离。零载体零号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们需要帮助。至少，需要了解如何控制或逆转她的异变，以及我们如何离开这里。”
守墓人沉默了几秒，淡蓝光缝微微闪烁，似乎在调取数据或进行计算。
“‘观测站’的威胁已被记录。其逻辑与‘坟场’预设防卫协议存在冲突，若其触须接近，将触发相应应对措施。”守墓人首先回应了猎杀问题，但显然不抱乐观态度，“至于载体零号的异变，根据初步扫描及历史数据库碎片比对，符合‘变量-镜面结合体异常演化协议’的高风险阶段特征。此异变涉及载体原始意识、高位协议碎片（黑暗面）、衍生逻辑核心（逻辑核）及外部污染（‘悖论锁’残留、‘Λ源’深度共鸣）的多重纠缠。以本单元及本‘坟场’当前能力，无法进行根除或精细化干预。”
“临时隔离和静滞能维持多久？”齐夏追问。
“无法精确预估。取决于载体自身意识韧性、异变部分演化速度、以及外部刺激。当前抑制措施属于物理和规则层面的‘强制休眠’，延缓进程，但无法阻止。一旦失衡，异变可能以更剧烈形式爆发。”守墓人毫无隐瞒，“你们携带的‘遗产投放通道’坐标指向此处，可能并非偶然。本‘坟场’数据库虽残缺，但储存有部分关于‘镜面’技术、‘Λ源’应用及早期‘变量’实验的原始数据和失败案例记录。这些信息或许对你们理解自身状况、寻找潜在抑制或共存方案，有参考价值。”
信息！这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齐夏精神一振。
“如何获取这些数据？”
“需满足条件。”守墓人道，“第一，证明你们不会对‘坟场’稳定及数据库安全构成威胁。第二，证明你们具备接收和理解相关信息的基础。第三，支付‘代价’。”
“代价？”齐夏警惕。
“‘坟场’能量稀缺，维护协议优先级高于访客需求。调取、解密、传输高密级历史数据需要消耗宝贵能量，并可能扰动部分敏感区域的规则平衡。”守墓人解释，“根据协议，此类服务需要访客提供相应的‘交换物’——可以是你们携带的、对‘坟场’有价值的技术碎片、规则样本，或协助完成某些低风险的维护、探索任务，以节约本单元资源。”
等价交换。很合理，但也可能充满陷阱。
“我们身无长物。”齐夏示意自己和零的残破状态，“除了我们自身携带的‘污染’和‘问题’。”
“检测到‘变量’个体（你）左半身残留的‘镜面结晶’，其内部封存的‘悖论锁’衍生规则结构及与‘熵增锁链’作用后的变异状态，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守墓人的光缝“注视”着齐夏的左肩，“若能提供微量样本（不影响你当前稳定的前提下）供分析，可折算部分代价。”
齐夏心中凛然。要取走他身体的一部分，哪怕是“坏死”或“异物”的部分。
“样本如何提取？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他必须问清楚。
“无痛精细切割，最大程度保留样本结构活性。提取后你的左半身将失去该部分结晶物质，可能导致该区域空洞及结构进一步脆弱，但鉴于该区域已基本丧失功能且处于抑制状态，对你整体行动和意识影响可控。”守墓人回答得如同在陈述操作手册。
齐夏沉默。用自己一块已经“坏死”的、可能还是隐患的躯体部分，换取可能拯救零的关键信息似乎没有不换的理由。
“如果我同意，你能提供什么等级的数据？”他问。
“根据样本价值及当前能量配额，可开放‘坟场’第七扇区中央数据库历史日志（非核心加密部分）的有限浏览权限，时长约30标准分。内容包括部分‘镜面’载体调试记录、早期‘变量’观测报告、以及关于‘源初回响’现象的部分描述（警告：此部分信息污染风险高，请谨慎接触）。”守墓人列出清单，“同时，可提供一次针对载体零号当前状态的‘深度静态扫描’结果（不含干预建议），帮助你们更清晰了解内部结构。”
三十分钟的数据库浏览权限，一次深度扫描。代价是左肩一块结晶。
“我同意。”齐夏没有犹豫。
“确认。”守墓人道，“请保持姿势。样本提取将在五秒后开始。过程可能有轻微规则剥离感。”
话音刚落，齐夏左肩靠近断口处那片最厚、光泽最暗淡的结晶区域上方，凭空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淡蓝色的能量聚焦点。聚焦点无声降下，接触到结晶表面。
一种奇异的、并非疼痛、而是仿佛某种“联系”被精密切断的剥离感传来。他能“感觉”到，大约鸡蛋大小的一块、棱角分明的暗金色结晶物质，被那能量聚焦点完整地、毫无残留地从他的躯壳结构上“摘取”了下来，悬浮在半空。剥离处留下一个光滑的、内凹的伤口，没有流血，只有空洞的麻木感，以及伤口边缘微微闪烁的、被“熵增锁链”改造留下的银白色秩序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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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量聚焦点包裹着那块结晶样本，缩回了墙壁缺口外，消失不见。
“样本接收。开始解密数据通道。”守墓人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齐夏正对面的墙壁，突然变得透明！不，不是透明，而是化为一块巨大的、显示着复杂数据流和结构图的屏幕！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
屏幕上首先呈现的，正是零的三维全息投影，旁边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扫描数据和分析报告。
齐夏立刻集中精神看去。
投影清晰地显示着零意识层面的分层结构：
最表层：极度稀薄、近乎消散的“原始意识云”（标记为白色，强度极低），如同风中的薄纱，包裹着一些零散的记忆光点（大多是近期与齐夏相关的片段）。
中层：占据绝大部分体积的、混乱纠缠的三重结构——狂暴的暗红色“情绪/污染潮汐”（黑暗面）、冰冷有序的淡蓝色“逻辑网格与协议枝干”（逻辑核）、以及如同粘合剂般渗透其中的、淡金色的“镜面基底规则网络”。三者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彼此侵入、争夺、试图覆盖对方，形成了一个极不稳定的动态平衡。
深层：一个更加晦暗、难以解析的阴影核心，扫描无法穿透，只能标记为“未知高位协议潜在接口/污染源头”。
整体外部，包裹着一层淡银色的“物理/规则隔离层”（守墓人施加的），以及房间本身的“静滞场”。
报告总结：【载体意识结构濒临崩溃。原始意识持续弱化。异变部分（黑暗面、逻辑核）在外部压力下呈现加速融合与协议覆写倾向。深层阴影核心状态未知，但与‘镜面’基底及异变部分均存在强关联。建议：避免任何形式的外部强烈刺激或深度共鸣，否则可能加速异变融合或触发深层协议。】
触目惊心。但至少，他们现在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地图”。
“数据浏览权限已开启。倒计时：29分58秒。”守墓人的声音提醒道。
齐夏立刻将视线投向屏幕其他区域。那里已经分门别类列出了可供浏览的数据条目：
【‘镜面’载体调试日志选段（Λ-7系列相关）】
【‘变量’个体早期观测报告（混沌参照体记录）】
【‘源初回响’现象描述及警告（绝密-删节版）】
【‘观测站’协议逻辑分析（基于历史接触记录）】
【‘漂流坟场’第七扇区结构图（非核心区）】
时间紧迫。齐夏首先点开了【‘镜面’载体调试日志选段】。
快速浏览：
“零号原型机幼体对‘Λ源’规则美学的共鸣呈现异常‘情感化’映射，需抑制”
“测试显示，载体对‘绝望’、‘孤独’等抽象负面规则概念的‘映照’效率远超正面概念，存在潜在风险”
“尝试引入低熵‘变量’扰动以增强载体稳定性，效果不彰，反引发不可预测规则畸变”
“最终结论：纯‘镜面’载体不适合直接接触高浓度‘源初’规则，需中间缓冲层或‘牺牲性’滤网”
这些记录与之前在“蜂巢”看到的碎片信息吻合，补全了一些细节。
接着是【‘变量’个体早期观测报告】：
“混沌参照体-7（注：原始编号）表现出对规则‘不确定性’的极端亲和与自发演化能力”
“其存在本身即构成对‘观测站’绝对秩序逻辑的持续微小扰动”
“警告：切勿使其与高共鸣性‘镜面’载体长时间深度接触，可能引发双向污染与协议级连锁反应”
看到这里，齐夏心中一沉。原来他们之间的“共鸣”和“污染”，早在“观察者”的实验中就被视为高度危险。
他快速点开【‘源初回响’现象描述】。这部分信息最为晦涩，充满隐喻和警告：
“‘源初’非地点，乃状态，乃一切有序与无序的‘原初交汇点’”
“任何试图‘理解’、‘映照’或‘沟通’源初的行为，都会引发其‘回响’”
“‘回响’并非攻击，而是‘同化’与‘覆盖’。它将用‘源初’本身的规则逻辑，去‘解释’和‘重构’接触者”
“‘观察者’的沉寂，‘终末之镜’计划的隐秘目标，皆与试图规避或利用‘回响’有关”
“最高警告：源初的‘注视’是单向的、绝对的。被其‘回响’触及者，将失去‘自我定义’的边界，成为‘源初’无尽信息流中一朵微不足道的、被同化的浪花”
齐夏感到一阵寒意。零意识深处的“阴影核心”，是否就与这“源初回响”有关？她那绝望的“镜子碎了”的梦呓，是否源于对这种“同化”的恐惧？
他最后扫了一眼【‘观测站’协议分析】和【扇区结构图】，将关键信息（如某些可能存在的资源点、相对安全路径、以及“观测站”行为模式的某些预测）强行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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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计时归零。屏幕瞬间黯淡，恢复成光滑的墙壁。
信息量巨大，疑问更多。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完全盲目。
“深度扫描报告及数据浏览服务已完成。”守墓人的声音再次从缺口外传来，“根据协议，你们现在被视为‘有限合作访客’。在不对‘坟场’稳定构成威胁的前提下，你们可以在第七扇区非核心、非敏感区域有限活动，并可申请基础物资补给（限量）。同时，你们有义务在能力范围内，协助处理低优先级维护警报（可选）。”
“我们需要时间消化信息，并尝试寻找稳定零状态的方法。”齐夏说道，“另外，我需要修复我自身的行动能力，至少右半身。”
“基础维修工具和材料可在第三储藏室（坐标已发送至你处）申请。行动能力恢复需自行解决。警告：左半身结晶区域已被部分‘秩序化’，强行激活或移除可能导致规则反噬或结构崩塌，建议维持现状。”守墓人回答，“关于载体零号，持续静滞是目前最优选择。任何尝试唤醒或深度干预的行为，风险极高。”
“我明白。”齐夏看向沉睡的零。他知道了她意识内部那可怕的战场，更不敢轻举妄动。但只是“静滞”并非长久之计。他必须从那些信息中，找到线索。
“你们可以在此休整至下一个维护周期（约48标准时）。届时将进行状态复查，并决定后续处置。”守墓人说完，墙壁上的圆形缺口无声滑闭，消失不见。
房间重归封闭的寂静。
齐夏靠在平台上，黑曜石视觉传感器望着天花板微弱的蓝光。
“坟场”守墓人历史数据库源初回响的警告还有零意识中那正在加速融合的异变与深不可测的阴影核心
前路依旧迷茫，危机四伏。
但至少，他们暂时有了一个喘息的角落，和一堆需要拼凑的、可能指向生路的碎片。
他转头，看向身边沉睡的零，轻声低语，如同自语，又如同说给她那微弱的意识听：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零。”
“无论你里面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们一起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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