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透。
九龙城寨的巷子里,已经飘起了早茶的香气。
一家挂着“福记茶档”木牌的小店前,几张油腻的方桌摆在外头。
鼎爷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
他穿着熨帖的丝绸唐装,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翡翠戒指,在晨光里泛着油光。
六十来岁的人,背不驼腰不弯,眼神浑浊却藏着精光。
旁边围坐着五个老头,都是潮州帮的元老,一个个面色红润,手里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啜着。
“阿鼎,你个孙仔,昨晚又去哪里赌钱?”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笑骂道,“输了多少啊?”
鼎爷呷了口普洱,淡淡一笑:“小玩怡情,输得不多。”
另一个胖老头拍着桌子:“怡情?我听人说,你同油麻地那帮人赌三公,输了条街的规费!”
“吹水啦你!”鼎爷眼一斜,“我鼎爷的钱,是这么容易输的?”
众人哄堂大笑,茶档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对他们来说,江湖风波就象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最终都会沉淀下来。
只要手里有钱,背后有人,天大的事都能摆平。
尤其是警察。
这年头的警察,跟他们潮州帮的兄弟没两样,不过是换了身皮,照样要食饭,要使钱。
“吱呀——”
茶档的木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短褂的马仔慌慌张张跑进来。
他额头上全是汗,气喘吁吁,差点被门坎绊倒。
“鼎……鼎爷!”
鼎爷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慢悠悠地放下茶杯:“鬼追你啊?喘成这样。”
马仔扶着桌子,咽了口唾沫:“公……公仔强他……他出事了!”
“出事?”鼎爷眉头微挑,“他又去劈人?还是被人劈了?”
“都……都不是!”马仔急得脸通红,“他昨晚带着人,同大灰熊争地盘,被警察抓了!”
“啪嗒。”
一个元老手里的茶杯盖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其他几个老头也收了笑,看向鼎爷。
公仔强是潮州帮的后起之秀,手底下有几百号人,在九龙城寨外围吃得很开。
他被抓,可不是小事。
鼎爷却没什么表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警察抓他?因啥事啊?”
“好象……好象是打群架,搞出了人命。”马仔结结巴巴地说。
“人命?”山羊胡老头皱起眉,“这就有点麻烦了。”
胖老头却不以为意:“麻烦咩啊?找个探长,塞点钱过去,保释出来就行啦。”
“是啊,”另一个老头附和,“警察是啥样?是穿制服的叫花子。”
鼎爷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茶有点凉了。
他抬眼看向马仔:“知不知是哪个警署的人抓的?”
马仔摇摇头:“不知……听说好多警察,还有装甲车呢!”
“装甲车?”
这下,连鼎爷都愣住了。
几个元老也面面相觑。
寻常警察抓赌抓嫖,最多来辆冲锋车,带十几个人。
动用到装甲车?
这是要剿匪还是打仗?
“你确定?”鼎爷的声音沉了下去。
“千真万确啊鼎爷!”马仔拍着胸脯,“城寨口好多人都见了,沙利臣装甲车,履带滚滚声,隔几条街都听得见!”
鼎爷沉默了。
手指停止了敲击,眼神变得深邃。
装甲车……
这可不是一般的阵仗。
难道是英国佬的军队?
不象。
军队不会管黑帮打架这种小事。
那就是警察……哪个警署有装甲车?
他在江湖混了几十年,没听说过。
“阿力,”鼎爷看向马仔,“你去查。”
“查……查咩啊鼎爷?”
“查清楚,是哪个警署的人,带头的是谁,官有几大。”鼎爷一字一句地说,“半个钟,我要答案。”
“是!鼎爷!”马仔不敢怠慢,转身就跑,差点又撞到门框。
茶档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茶壶里茶水沸腾的声音。
山羊胡老头干咳一声:“阿鼎,你觉得……会不会是颜同搞的鬼?”
颜同是总华探长的热门人选,跟潮州帮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也没什么交情。
但公仔强和他的手下和颜同走得很近,自己也是睁一只眼,算是默认了。
鼎爷摇摇头:“颜同没有这么大的手笔,他要搞我们,也出动不了装甲车。”
“那……会是雷洛?”胖老头问。
“更不会。”鼎爷冷笑,“雷洛现在自顾不暇,还敢惹我们潮州帮?”
几个老头都没话说了,各自端着茶杯,心思重重。
鼎爷看着杯里沉浮的茶叶,忽然想起前几天听底下人说的事。
说九龙城寨附近,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警署,规模还不小。
当时他没在意。
城寨周围的警署多如牛毛,没一个能掀起风浪的。
但现在想来……
难道跟那个新警署有关?
“阿鼎,”一个一直没说话的瘦老头开口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是个新官上任,想烧三把火呢?”
鼎爷眼神一动。
新官?
烧火?
他嗤笑一声:“新官又如何?在香港的地头上,就得守香港的规矩。”
什么规矩?
钱能通神的规矩。
管他是华人还是鬼佬,是探长还是警司,只要塞够了钱,没有摆不平的事。
当年他杀了人,还不是靠一箱金条,让总警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放心啦,”鼎爷端起茶壶,给众人续上茶,“等查到是谁,我派个人过去,封个红包,讲几句好话,保准人即刻放回来。”
元老们这才松了口气,脸上又露出笑容。
“是啊,阿鼎出面,就没有搞不定的事。”
“公仔强个衰仔,出来了要好好教训下他,不然整天惹是生非。”
鼎爷笑了笑,没说话,拿起茶杯,对着晨光晃了晃。
茶水里映出他的影子,模糊不清。
他总觉得,这次的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那辆装甲车,像根刺,扎在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