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浸染了天空。
林家大院沉寂下来，只有偶尔从主楼方向传来一两声模糊的电视声响，很快也归于寂静。整栋小楼仿佛一头蛰伏的兽，在黑暗中散发着冰冷而压抑的气息。
林晚月房间的灯早就熄了。
她静静地坐在床沿，身影融在黑暗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王妈沉重的脚步声上了阁楼，楼下书房的门开关了一次，是林建国回去了，接着是赵雅茹温软的说话声和林晓雪娇怯的回应，最后，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壁上那个老旧的挂钟，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她在等。
等所有人都陷入沉睡，等这座牢笼彻底放松警惕。
行李箱就放在脚边，已经重新整理过。几件耐脏耐磨的旧衣服，母亲留下的金饰和那本食谱用油布仔细包裹了好几层，藏在衣服最底层。那个装着全部现金和粮票的小布包，被她贴身藏在内衣口袋里。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这个家，能带走的，只有这些了。至于那些所谓的亲情、羁绊，早在前世被挖心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碾碎成灰，随风散尽了。
挂钟的时针，终于颤巍巍地指向了罗马数字“ii”。
凌晨两点。是人一天中睡得最沉的时候。
林晚月缓缓站起身，动作轻捷得像一只夜行的猫。她没有开灯，借着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熟练地提起行李箱。
很轻。轻得仿佛她过去十八年的人生，浓缩起来，也不过是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分量。
她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门外走廊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楼梯缝隙时发出的、细微的呜咽声。
她轻轻拧动门把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房门打开一条缝，她闪身而出，又回手将门轻轻合拢。
走廊里漆黑一片，脚下的木质地板年久失修，有些地方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走得极其缓慢，每一步都落在之前试探过、确定不会发出声响的位置。前世最后那段东躲西藏、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般的日子，练就了她这身悄无声息的本事，没想到，重生回来，首先用在了离开这个所谓的“家”上。
真是莫大的讽刺。
楼梯是最大的挑战。她记得有几个台阶特别松动。她几乎是踮着脚尖，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依靠在楼梯扶手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挪。冰冷的金属扶手硌着她的手心，传递着一种坚硬的真实感。
心跳，在胸腔里平稳而有力地搏动着，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
终于，双脚踩在了一楼坚实的水泥地上。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这个家的、让她感到窒息的气味——林建国的烟味，赵雅茹廉价的雪花膏味，还有林晓雪房间里飘出来的、若有若无的花露水香气。
她没有任何留恋，径直走向通往院子的大门。
那扇暗红色的、沉重的铁门，就在眼前。
它像一道界限，门内是禁锢、虚伪和冰冷的算计，门外是未知、自由，以及……复仇的道路。
她的手，轻轻抚上冰冷的铁质门栓。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栓的瞬间，身后，主卧室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林晚月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呼吸骤停，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射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是林建国？还是赵雅茹？
他们醒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黑暗中，她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行李箱被她轻轻放在脚边，右手悄无声息地摸向了别在腰后的那根银簪。
如果被发现，如果他们要阻拦……
她眼底掠过一丝狠厉。这一次，谁也别想再困住她！
主卧室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翻身声，然后是林建国带着浓重睡意、含糊不清的嘟囔：“……水……”
接着是赵雅茹被吵醒后不耐的回应：“……自己倒……烦不烦……”
一阵布料摩擦声后，又归于平静。
看来只是睡梦中的呓语。
林晚月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后背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维持着那个戒备的姿势，又静静等待了几分钟，确认主卧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后，才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铁门上。
不能再耽搁了。
她不再犹豫，双手用力，小心翼翼地抬起了那根沉重的横亘在门后的铁门栓。
铁与铁摩擦，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嘎吱”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晚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动作顿住，再次屏息凝神地倾听。
楼上楼下，依旧一片死寂。
很好。
她继续动作，将门栓彻底抬起，放到一边。然后，双手抵在冰凉的门板上，用力，缓缓向内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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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老旧的合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道越来越宽的缝隙出现在眼前。门外清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深夜的寒意和泥土的气息，吹拂在她脸上。
她没有任何迟疑，拎起行李箱，侧身闪出了门外。
然后，回手，将那扇象征着过去一切的铁门，轻轻合拢。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站在了门外。
站在了林家高高的门檐投下的、浓重的阴影里。
抬头望去，夜空是沉郁的墨蓝色，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散发着冷漠微弱的光。军区大院里的路灯间隔很远，光线昏黄，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更多的区域被深邃的黑暗吞噬。
寒意瞬间包裹了她，只穿着单薄工装外套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她却觉得，胸腔里那股一直憋闷着的、令人窒息的气息，终于找到了出口。
自由。
尽管前路未卜，尽管身无分文，尽管危机四伏，但这一刻，呼吸到的空气，是自由的。
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扇紧闭的、在夜色中如同巨兽口吻般的暗红色铁门。
没有恨，也没有留恋，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
再见。
或者说，永不再见。
她拉高了工装外套的领子，将半张脸埋进去，拎起行李箱，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大院里回响，清晰而孤独。
她知道，从踏出这扇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林家的大小姐林晚月了。
她只是一个无家可归、身无分文的流浪者。
一个从地狱爬回来，向所有仇人索命的……复仇者。
脚下的路，是坚硬的柏油路面，偶尔有落叶被夜风卷起，发出沙沙的声响。路灯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变幻不定，如同她莫测的未来。
她需要尽快离开军区大院的范围。这里的警卫虽然不会盘问内部人员，但她这副拎着箱子深夜独行的模样，终究扎眼。若是被哪个多事的看到，传到林建国耳朵里，难免节外生枝。
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行李箱不算重，但长时间拎着，手臂依旧感到了酸麻。额角的伤口被冷风一吹，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这些身体上的不适，与她此刻内心燃烧的那团火相比，微不足道。
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朝着大院的后门走去。那里看守相对松懈，而且靠近老城区，更容易隐匿行踪。
夜风吹拂着她额前散落的发丝，带来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八十年代的城市，还没有后世那般彻夜不眠，但依旧有一些地方亮着灯火，比如火车站，比如一些通宵营业的小吃摊点……
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又叫了一声。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
钱和粮票有限，她必须精打细算。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安全的、便宜的落脚点，然后，尽快将她脑海中的那个计划付诸实施。
穿过后门时，值班室里亮着灯，一个穿着军大衣的老兵正靠在椅子上打盹。林晚月放轻脚步，屏住呼吸，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融入到大院外更广阔的黑暗之中。
站在车水马龙已然沉寂、只剩下昏黄路灯和偶尔驶过的自行车的街道上，林晚月才真正有了一种“出来了”的实感。
身后的军区大院，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堡垒，逐渐被她抛在身后。
前方，是笼罩在黎明前最深沉黑暗里的城市轮廓。低矮的楼房，狭窄的巷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属于这个时代的、煤烟与生活气息混杂的味道。
陌生，却又带着一种粗粝的生机。
她该去哪里？
旅馆？且不说她这点钱能住几天，没有介绍信，正规的招待所根本不会收留她。而那些藏在犄角旮旯、不需要证件的小旅社，鱼龙混杂，安全堪忧。
桥洞？车站？前世的她不是没有睡过。但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而且对于一个独身女子来说，太过危险。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母亲食谱的扉页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的一行小字：“城南桂花弄，苏氏老宅。”
母亲是江南人，苏氏是母亲的娘家。据说早年也是望族，后来没落了。这处老宅，是母亲嫁过来时，外祖母偷偷塞给她的私产，连林建国都不知道。母亲临终前，曾拉着她的手，含糊地提起过这个地方，让她如果将来遇到难处，可以去那里看看。
前世，她被爱情冲昏头脑，早已将母亲的遗言忘在脑后。后来想起时，那片区域似乎已经面临拆迁，她也无从找寻。
现在……或许可以去碰碰运气？
就算老宅已经不在了，或者被人占据，城南那片区域，多是纵横交错的古老弄堂，租金便宜，人员复杂，也便于她隐藏身份，做点小生意。
对，就去城南！
目标明确后，林晚月不再犹豫。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南城的位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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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寒风刺骨。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将行李箱换到另一只手上，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
街道空旷，只有她孤独的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如果它有的话）划过地面的声音。偶尔有下夜班的工人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掠过，投来好奇的一瞥，但也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她走得很慢，既要节省体力，也要警惕四周的环境。
不知走了多久，天空的墨蓝色开始一点点褪去，边缘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肚白。远处的建筑物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黎明，快要到了。
她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额角冒出了虚弱的冷汗。饥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必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她拐进一条相对热闹些的街道，这里似乎有一个早市正在形成。已经有附近的农民挑着担子，推着板车，占据着道路两旁，摆出了蔬菜、禽蛋等物。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清晨的寒意。
一些卖早点的小摊也支起了炉子，蒸笼里冒出滚滚白气，带着面食特有的香甜气息，无情地撩拨着林晚月空瘪的胃。
她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现在还不是享受的时候。她走到一个卖烧饼的摊子前，摊主是个围着围裙、面容憨厚的大婶。
“大婶，烧饼怎么卖？”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粮票二两，加五分钱。”大婶麻利地翻动着炉子里的烧饼，头也不抬。
林晚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数出二两粮票和五分钱，递了过去。
“要一个。”
“好嘞！”大婶接过钱票，用草纸包了一个刚出炉、还烫手的烧饼递给她。
林晚月接过烧饼，走到一个避风的墙角，也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粗糙的麦麸刮过喉咙，带着一点咸味和焦香，在她此刻看来，却是无上的美味。
一个烧饼下肚，虽然远未吃饱，但至少缓解了那股令人心慌的饥饿感，身体也暖和了一些。
她必须尽快找到那个苏氏老宅，或者至少，在附近找到一个能暂时安身的地方。
拍了拍手上的饼屑，她重新拎起行李箱，向着记忆中桂花弄的方向，再次迈开了脚步。
天色越来越亮，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也逐渐多了起来。自行车的铃声，人们的交谈声，小贩的叫卖声……属于八十年代清晨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喧嚣，开始包围了她。
她混在人群中，像一个最普通的、为了生计而早早奔波的市民，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
这让她感到一丝短暂的安全。
然而，她知道，这种安全是脆弱的。
林家和顾家发现她失踪后，会有什么反应？赵雅茹和林晓雪，会不会趁机落井下石？顾明宇，那个伪君子，会不会因为退婚之事怀恨在心，暗中使绊子？
还有她身无分文的现状，以及那个尚未开始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谋生计划……
前路，布满了荆棘。
但林晚月的眼神，却始终坚定。
她踏出了那扇铁门，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会走下去。
用这双从地狱归来的手，撕开所有的黑暗，夺回属于她的一切。
阳光，终于刺破了云层，洒落在街道上，也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身影，在晨曦中被拉得很长。
决绝，而又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