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车间的天窗,投下一片片晃眼的光斑,落在飞速运转的红罐生产线上。金属碰撞的叮当声、传送带滚动的嗡鸣声、机器运作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发麻,连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林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工装,袖子挽到手肘,小臂上沾着几点油渍,正跟着车间里的老工人张师傅学给红罐贴标签,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刚用袖口擦完,没一会儿又冒了出来,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的手指还很生涩,拿着标签的手微微发颤,总是贴歪,要么就是气泡没赶干净,标签皱巴巴地翘着边,惹得旁边的张师傅忍不住叹气:“丫头,手稳点,跟着传送带的速度走,别慌。这红罐贴标看着简单,实则有门道,手劲得匀,眼神得准,不然客户验货时挑刺,咱们又得返工。”
张师傅是车间里的老人,干了快三十年,脸上的皱纹里都嵌着机油的痕迹,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而显得有些粗大,可贴标签的动作却快得惊人,一拿一贴一压,三秒钟就能完成一个,贴得又平又整齐,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林雪咬着下唇,学着他的样子,放慢呼吸,眼睛紧紧盯着传送带上匀速移动的红罐,指尖的动作渐渐熟练起来,贴歪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流水线旁的工人师傅们,大多是干了十几年的老伙计,彼此都熟络得很,手上的活不停,嘴里也没闲着,三言两语地吐槽着,声音被机器的轰鸣声盖过,却句句清晰地飘进林雪的耳朵里。他们的吐槽里,满是对现状的不满和对过往的怀念。
“唉,这机器又开始晃了,昨天报修说要换零件,结果到现在都没人来。”旁边的李师傅一边搬着刚贴好标签的红罐,一边扯着嗓子喊,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再这么下去,不出三天就得停机,到时候看他们怎么交差。这批订单催得紧,耽误了交货期,罚款又得从我们的奖金里扣!”
“交差?人家管理层才不管呢!”张师傅嗤笑一声,手里的标签飞快地贴着,动作丝毫没受影响,“天天在办公楼里开会,一开就是大半天,喝着茶吹着空调,屁事没解决。上次说要给生产线换输送带,报告递上去仨月了,连个响都没有。我看啊,他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巴不得机器早点坏,好有借口停工裁员!”
林雪的动作顿了顿,心里咯噔一下。张师傅的话正好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她悄悄把手机从工装口袋里掏出来,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划过,调成录音模式,然后塞进袖口,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轻轻按下了录音键。冰凉的手机机身贴着胳膊,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手心沁出一层薄汗,却依旧装作专注干活的样子,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耳朵竖得更尖了。
“可不是嘛!”斜对面的王师傅接了话茬,他负责给红罐装箱,正弯腰搬着一箱沉甸甸的红罐,额头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上个月说要涨绩效,结果呢?到现在连影子都没见着,反而天天催产量,说什么‘产量不达标,全员扣奖金’。我呸!机器都快散架了,原材料也尽是些次品,拿什么达标?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还有那批原材料,你说气人不气人!”张师傅的声音里满是怒火,手里的动作猛地一顿,差点把标签撕烂,他拿起一个刚冲压好的红罐,指着罐身上的凹陷,“上周送来的马口铁,薄得跟纸一样,冲压的时候老是变形,废品率比上个月高了三成!我们反映上去,管理层倒好,说我们操作不当,技术不行,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怎么不想想,要是机器和材料都达标,我们能出这么多废品吗?”
林雪的指尖微微发颤,录音键还亮着红光,她悄悄把袖口又往下扯了扯,生怕被人发现。这些吐槽,听起来是工人师傅们的日常牢骚,实则句句都是中港包装(香港)不管生产、只顾掏空公司的铁证——机器老化不维修,原材料以次充好,绩效拖欠不兑现,管理层尸位素餐,这些都和她之前查到的线索不谋而合,更是对财务报表上冰冷数字的鲜活印证。
“更别提那些新来的管理人员了,一个个眼高手低,屁都不懂。”李师傅把一摞红罐搬进纸箱,直起腰捶了捶自己的腰,忍不住吐槽,“上次有个戴眼镜的小子,西装革履的,来车间视察,指着我们的核心设备说‘这机器太旧了,该淘汰’,我当时就怼他了,‘淘汰?你倒是拿钱换啊!没钱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结果那小子脸一黑,扭头就走,第二天就给我们车间加了产量指标,摆明了是报复我们!”
这话一出,周围的工人都哄笑起来,笑声里却满是无奈和心酸。在这个车间里,他们的话语权微乎其微,只能靠着几句吐槽,发泄心里的憋屈。
“笑什么笑,”张师傅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你们没听说吗?隔壁冲压车间的老王,前几天因为连续加班,晕倒在机器旁,脑袋磕到了操作台,送去医院缝了三针,结果厂里只给了两百块慰问金,连医药费都不报。理由是‘违规操作,擅自加班’,这叫什么事啊!老王还不是为了赶订单,不然能熬那么久吗?”
!车间里瞬间安静了几秒,只有机器的轰鸣声还在继续,震得人心里发慌。林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隐隐作痛。她想起张婶哭诉时泛红的眼眶,想起李师傅拿出老照片时颤抖的双手,这些工人师傅们,把一辈子都献给了佳美包装,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令人心寒。
“混一天算一天?”李师傅苦笑一声,拿起一个红罐,轻轻摩挲着,“你想混,人家还不让你混呢!听说下个月要裁员,优先裁我们这些工龄长的,说是‘优化人员结构’,其实就是想省钱,毕竟我们的工资比新来的年轻人高。他们这是卸磨杀驴,用完了我们就想一脚踢开!”
“什么?裁员?”旁边几个年轻工人的声音里满是惊慌,手里的动作都停了,“我们好不容易才进的厂,这要是被裁了,家里老小怎么办?房贷车贷还等着还呢!”
“怎么办?凉拌!”张师傅的声音里满是愤懑,把手里的标签狠狠拍在红罐上,“人家管理层才不管你的死活,他们只关心自己能捞多少钱。听说厂长的小舅子,靠着关系接了厂里的原材料供应,以次充好,赚得盆满钵满,我们呢?连顿像样的加班餐都没有,晚上加班就只有一碗寡淡的泡面!”
林雪的袖口微微发热,手机还在忠实地记录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透着工人的委屈和愤怒。她的眼睛有些发酸,这些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复杂的逻辑,却字字诛心,比任何财务报表都更能说明问题。,是被压迫者的控诉,是中港包装(香港)罪证的一部分,更是能打动人心的有力武器。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管理人员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文件夹,扯着嗓子喊:“张师傅!李师傅!你们几个,跟我去办公室一趟,厂长找你们谈话!”
工人们的吐槽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张师傅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标签,语气不悦:“找我们干什么?我们忙着呢!这批订单还等着交货,耽误了进度谁负责?”
“谁知道呢!”管理人员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上下打量了张师傅一番,“让你们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厂长的时间宝贵,别让他等急了!”
张师傅和李师傅对视一眼,眼神里满是无奈,却也不敢违抗,只能放下手里的活,跟着管理人员走了。临走前,张师傅回头看了林雪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林雪低下头,装作继续贴标签的样子,手指麻利地拿着标签,一贴一压,动作越发熟练。等他们走远了,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里,她才悄悄把手机从袖口掏出来,按下停止键,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工装口袋里,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
她抬起头,看着飞速运转的生产线,看着那些埋头苦干的工人师傅们,看着窗外渐渐西斜的太阳,余晖洒在红罐上,泛着一层惨淡的光。心里的坚定又多了几分,这些声音,绝不能被埋没。
下班的铃声响起时,林雪已经能熟练地贴标签了,她看着自己一天的成果,看着那些整整齐齐贴着标签的红罐,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感。
她走出车间的时候,晚风迎面吹来,带着几分凉意,吹散了身上的热气和机油味。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里面的录音还在,沉甸甸的,像是装着整个车间的委屈和愤怒。
她加快脚步,朝着家属院的方向走去,葡萄藤下的石桌旁,杨俊男应该已经在等她了。她要把这些录音分享给他,要把这些工人的心声,一字一句地写进《资本笔记》里。
这场仗,从来都不是他们两个人的战斗,而是所有被压迫者的战斗。而胜利的曙光,就藏在这些最真实的声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