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零七分，李朝阳把电动车从出租屋里推出来，楼道声控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像给骑手铺就的暗号。他把车梯踢开，一屁股坐上，用左脚跟把脚架蹭回去，动作连贯得像呼吸。车把上缠着一圈灰色自缚带，那是去年冬天摔裂后他自己缠的，缠完喷一层502胶，硬得能挡刀。他伸手摸仪表盘，电量显示百分之九十七，够。
今天是他“全年单王”挑战的第102天，也是全年的第102天，日历撕到4月12号。耳机里循环的是他自己录的倒计时：“距离全年单，还差单。”声音被剪成机器人，冷冷的，像催命，也像催醒。
他把棉帽往下一拉，帽檐压住眉毛，再检查一遍外卖箱：保温层、加热片、防撞条，全都在。箱底压着一张塑封照片，是老k的遗像，黑白，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李朝阳每天出门第一件事就是把照片擦一遍，第二件事是默念一句：“今天不丢脸。”
四点半，他出现在望京西地铁口，第一单已经跳出来：奶茶，两公里，十二分钟。系统派单语音是女声，普通话里带着一点机械翘舌：“请前往奈雪取餐。”他拧油门，轮胎碾过一夜未化的雨水，“嗤啦”一声，像撕下一层皮。
春寒料峭，风往脖子里灌。他穿的是平台发的春季冲锋衣，内胆去年就被他拆下来捐给了一起从园区逃出来的阿鬼。阿鬼现在在湖南老家开奶茶店，每次进货都给他寄一箱“多加香菜”的奶盖粉，李朝阳喝不完，就堆在出租屋墙角，像一座绿色小山。
第一单很顺，商场刚开门，保安打着哈欠给他测体温。他一路小跑，电梯没开，直接爬七楼。顾客是个小姑娘，穿着毛绒睡衣，接过奶茶时盯着他头盔看：“你是不是那个……”他笑笑：“是，五星好评，谢谢。”转身就走，不给她问第二句的机会。
系统立刻推来第二单：烤鱼饭，距离三点八公里，限时二十五分钟。他下楼时把耳机音量调大，机器人说：“当前已完成2单，日均进度落后07单。”他啧了一声，车把一扭，冲进非机动车道。
北京的早高峰从五点开始，外卖骑手是最早上路的一批。六点前，路上只有三种车：环卫车、公交车、外卖电动车。李朝阳的车灯在黑暗里划出一道白练，像给城市开膛。
六点整，他跑到第8单，平均一单用时十一分钟，比系统预估快了19。他把车停在国贸桥下，掏出一块压缩饼干，干嚼。饼干屑落在手套上，他用手背抹一下，继续滑手机看热力图。红点最密的地方在建国门，单价高，但堵；蓝点稀的地方在管庄，单价低，可路程长。他算了一下，决定去管庄——把长单放在上午，把短单留在午高峰，这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时空套利”。
七点二十九分，他完成第18单，机器人提醒：“已追上日均进度。”他呼出一口白气，像把夜里的寒气一次性吐干净。
八点，雨来了。天气预报说小雨，结果砸下来的是冰碴子，打在脸上像碎玻璃。李朝阳把冲锋衣的帽子罩在头盔外，透明面罩被雨点砸花，他伸手抹，抹出一道雾。
第23单，备注写着：“别放葱，多放香菜。”他嘴角翘了一下，把香菜抓成两份，一份放饭上，一份塞进餐垫纸里，用记号笔在袋子上画了个笑脸。顾客是一家广告公司的策划，收到后拍照发微博：单王送的香菜是双份，顺手了他。李朝阳不知道，他只顾看下一单：距离96公里，配送费185元，限五十分钟。
雨越下越大，十点，城区积水。他在慈云寺桥下坡时，整辆车滑了出去，屁股离地，像坐滑梯。他左脚撑地，鞋底在水面漂出半米，好歹没倒。裤管全湿，贴在小腿，像一层冰壳。
十点零七分，他把餐送到，顾客开门愣住：“兄弟，你摔了？”他低头，才发现左手背被地面撕开一条口子，血被雨水冲淡，像红墨汁。顾客递来创可贴，他摆手：“别超时，谢谢。”转身跑，水在鞋里咕叽咕叽。
中午十一点到一点，是骑手的世界杯。系统像疯了一样推单，李朝阳把同时接单数调到最大——6单。他脑子里自动生成一张立体地图：取餐顺序、送餐顺序、红绿灯时长、小区门禁码。
第31单，国贸写字楼电梯排队五十米。他掉头冲进楼梯间，爬23层，用时4分12秒，比电梯快一分钟。爬完蹲在走廊里喘气，像拉风箱。一个白领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一口气喝掉半瓶，剩半瓶浇在头上，把瞌睡冲走。
两点，雨停了，太阳出来，地面蒸汽升腾，像巨大的笼屉。李朝阳的衣裤半干，散发出酸味。他闻不到，鼻子已经罢工。
第48单，他送到一个老小区，六楼，没电梯。下楼时正碰见同行老赵，老赵两条腿都在打颤：“兄弟，我不行了，今天才36单。”李朝阳拍拍他肩：“多喝水，少抽烟。”老赵冲他喊：“你丫真打算365天啊？”他背对着摆摆手，像赶一只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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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他跑到第60单，完成日指标的一半。他把车骑到朝阳公园桥下，掏出备用电池，像给枪换弹夹。电池插进去“咔哒”一声，绿灯亮，他顺势靠在桥墩上，闭眼三分钟。
这三分钟里，他做了梦：梦见自己还在园区，小黑屋的电棒伸过来，他惊得一抖，睁眼，面前是一辆城管车，警察正盯着他。他赶紧拧油门溜走，心跳比车还快。
傍晚五点，晚高峰启动。系统给他连续派了五个学校单，都在呼家楼。他算了一下，距离不超过一公里，可以循环取送。他像陀螺一样在街巷里转，耳边全是“请及时送达”的提示音。
第71单，他把餐送到一所中学，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他挤进去，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保安拦他，他喊：“美团专送，还有四分钟！”保安放行。
六点半，他完成第84单，膝盖开始疼，像有根钉子从髌骨往里敲。他下车时差点跪倒，扶住路灯杆，慢慢站直。手机里跳出林笙的信息：“今天回来吃饭吗？”他回：“还有36单，别等我。”林笙回了一个“嗯”，再无下文。
夜幕降临，路灯一盏盏亮，像倒计时。李朝阳把车灯调到爆闪模式，提醒机动车别瞎并线。
第90单，他送到一个夜店，门口两个醉汉打架，酒瓶碎了一地。他踮着脚尖绕过去，像跳梅花桩。顾客是个化着烟熏妆的女孩，接过烤冷面，突然伸手摸他头盔：“单王，合个影呗？”他笑笑，没拒绝，照完相补一句：“记得五星。”
九点，他跑到第100单，整整跑了十七个小时，机器人终于说了一句人话：“已提前完成日均任务。”他没停，因为系统还有一个隐藏逻辑：日均120单是底线，但上限没有顶，多拉一单，就能把后一天的缺口预存出来。
第105单，他来到一个别墅区，门口保安不让他进，说电动车太破，影响形象。他只好拎着外卖跑进去，来回一公里，超时三分钟，被扣一半配送费。出门时保安冲他敬礼，他回了一个白眼。
十点，他回到出租屋楼下，把最后一份餐送给自己——一碗兰州牛肉面，不加葱，多放香菜。他坐在楼梯口，呼啦啦把面吃完，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十一点，他打开app，数字停在120单整，用时18小时32分，收入6824元。他截图，发给林笙，附上一句：“第102天，没丢人。”
他站起来，腿像灌了铅，一步一步往楼上挪。楼道灯感应到他，一盏盏亮起，像给勇士打的追光。
推开门，出租屋十平米，墙上贴着一张全年日历，102个格子已经被划掉。李朝阳拿起马克笔，在第102格画了一个小小的五星，然后一头栽在床上，连鞋都没脱。
窗外，北京城的霓虹还亮着，像一座永不打烊的竞技场。李朝阳的呼吸很快均匀，梦里他又听见机器人倒数：“第103天，目标，剩余。”
夜色很深，城市很亮，电动车在楼下静静充电，绿灯一闪一闪，像在说：明天见，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