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市府新闻办发布《年度城市服务指数白皮书》。
白皮书厚厚三百页，翻到第 187 页，一行黑体小字像钉子一样钉进所有媒体人的瞳孔——
配图是一张航拍：凌晨两点，霓虹熄灭，长街空荡，唯有外卖箱的蓝色尾灯连成一条柔软的河。
河的最前端，一个穿灰黄相间工服的人微微躬身，把餐袋挂在门把，后退半步，双手合十，像给城市作揖。
照片没露脸，只有头盔侧面用白色马克笔写的四个字——“李师傅 3”。
有人猜是ai合成，有人猜是平台摆拍，更多人在话题里晒自己收到的“李师傅3”订单：
“备注写着‘天冷，汤要趁热喝’，袋子里多一副筷子，怕我掰不开。”
“汤真的洒了一点，他拿便利贴画了一只猫，说‘猫猫道歉’。”
“开门只看见背影，他边走边用左手捶右肩，应该是肩伤又犯了。”
一条条像雪片，盖住了最初那条“全国最穷的首富”的旧梗。
直到中午 12:17，id“朝阳反诈基金”发了一张模糊得几乎马赛克的图：
夜色里，那人蹲在马路牙子，捧着一个粉色塑料碗，狼吞虎咽，碗边沿粘着两片香菜。
配文只有一句：
“别找了，他在赶下一单。”
配图定位——“老 k 纪念网吧门口”。
十分钟内，网吧门口围了三百多人，长枪短炮，无人机嗡嗡。
然而人已经走了。
桌上只剩半碗咸豆腐脑，收银小妹说，他扫码付了 3 块 5，多给了 6 毛，备注：
“不用找，下次给我多放香菜就行。”
此刻，李朝阳正骑着编号“朝 3”的电动车，沿二环路高架下的辅路逆风而行。
后座的保温箱里，一份 26 元的番茄牛腩饭、一份 18 元的低糖紫薯粥，分别送往两个相反方向。
系统给他推了一条“顺路拼单”，他本可以拒绝，那样多赚 2 块 9，但顾客备注里写着：
“我妈刚化疗完，嘴里发苦，想喝口热的，小哥要是顺路就带，不顺路别勉强。”
他点了“接单”，绕出 38 公里。
导航提示：“前方 800 米施工，预计通过时间 6 分钟。”
他拧油门，钻进一条只有外卖骑手知道的窄巷。巷口悬着 5 块“禁止通行”警示牌，被风雨掀得卷边。
车胎碾过碎石，发出像嚼黄豆的脆响。他低头躲过一根黑色光缆，心里默数：
“今天第 97 单，再跑 3 单，就能收工。”
不是冲量，只是给自己一个收工的理由。
昨天林笙告诉他，儿子李小阳在幼儿园画了一幅画：
“我的爸爸是超人，可超人天天穿黄衣服，我怕他迷路，给他画了一条回家的路。”
画里那条路用红色蜡笔描得粗粗一道，从幼儿园门口一直通到自家小区，末端画了一个箭头：
“爸爸收工就在这里转弯。”
林笙把画拍成照片，设成他手机锁屏。
他每次亮屏，就看见那条红色蜡笔路，像一条不肯熄灭的尾灯。
最后一份粥送到。
老旧小区，七层，没电梯。
他拎着袋子上楼，一步两阶，肩伤在第四层开始撕裂般疼。
到门口，他先调整呼吸，用袖子擦去额头汗珠，才抬手敲门。
门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苍白的女人脸。
“化疗第几天？”他问。
女人愣了一下，笑：“你怎么知道？”
“粥里没放糖，您又只点了一份，应该是自己住。”
女人接过袋子，忽然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谢谢你啊，李师傅。”
他后退半步，双手合十，像在给城市作揖。
转身下楼时，他听见屋里传来干呕声，脚步不自觉加快，到三楼又折返，把自己口袋里那包姜片贴在门把上。
姜片用透明自封袋包着，袋上圆珠笔写着：
“含一片，止吐，别咽，辣。”
他回到“朝 3”旁边，发现车把上挂着一只粉色气球。
气球下吊一张便签：
“李师傅，今天是我生日，能合个影吗？—— 301 小朋友”。
他抬头，看见三楼阳台一排小脑袋，像一串刚出笼的包子。
他摘下头盔，撸了撸被汗水粘成条形码的刘海，冲孩子们咧嘴一笑。
阳光正好，气球被风吹得左右乱晃，像一颗想要起飞的心。
他掏出手机，自拍一张，把气球和教学楼都框进去，发在自己的私聊群“单王联盟”：
“301 小朋友，生日快乐，愿你以后不用点外卖，也能按时吃饭。”
气球最后被他系在电动车后视镜，一路飘啊飘，像给城市加了一个会动的滤镜。
市府新闻发布会进入提问环节。
有记者把照片投到大屏：
“请问发言人，这位‘李师傅 3’是否就是贵市推行的‘骑手友好地图’形象代言人？”
发言人笑：“他不是谁的代言人，他是这张地图的绘制者之一。”
大屏切出一张 gif：
深夜，李朝阳蹲在路口，用卷尺量斑马线到小区大门的距离，旁边同事拿手机记录。
“过去一年，他和 217 名骑手志愿者一起，给全市 1832 个小区画了‘最后一公里’路线图，标注了 426 个夜间照明盲区、97 条易积水路段、31 个流浪狗聚集点。
数据无偿开放给导航软件，于是有了‘骑手友好地图’。
发言人说完，顿了顿，补了一句：
“也请媒体朋友给他一点空间，让他安心把最后一单送完。”
台下安静三秒，掌声像潮水漫过脚踝。
李朝阳来到“老 k 纪念网吧”。
门口依然围着人，但比中午少了一半。
他把车停在老位置，从保温箱底层掏出两罐冰可乐，一罐放在 07 号机桌面——老 k 生前最爱坐的位置。
开机，登录，游戏客户端弹出公告：
“今日 18:00，全区停机维护，为纪念玩家‘k’，维护后上线纪念皮肤‘源代码·香菜’。”
他笑，胸腔里像有一把钝刀慢慢磨，不疼，却磨得眼眶发热。
“老 k，你看见没，皮肤免费，不要钱。”
他打开背包，把那个早已绝版的“传送守卫”眼皮肤摆在泉水门口，回城特效改成一串绿色香菜雨。
网吧音响放着《夜空中最亮的星》，副歌部分，全网吧的人跟着哼。
他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句“我忙着送单，没时间恨人”再唱远一点点。
系统提示音“叮”一声，跳出一条特殊订单：
起点：市府新闻发布厅。
终点：儿童医院血液科。
备注：
“发言人讲台上的那束向日葵，送给 7 床小诺，她今天化疗最后一期，喜欢黄色。”
配送费：0 元。
他盯着屏幕愣了半秒，点了“接单”。
向日葵比想象中沉，杆上绑着一条蓝色丝带，丝带背面用记号笔写着：
“长大别当外卖员，当发明家，把电动车改成飞的。”
他笑，把花横放在保温箱最上层，像给一箱冷饭里塞进一颗小太阳。
到达医院。
电梯人满，他爬 12 楼。
病房门口，小诺坐在轮椅上，脑袋光溜溜，像一颗被月光吻过的蛋。
她把花抱个满怀，鼻尖埋进花蕊，深深吸一口气，抬头问：
“哥哥，你是超人吗？”
他蹲下来，把头盔递给她：“超人今天轮休，让你当一次。”
小姑娘戴上头盔，帽檐盖住半张脸，咯咯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护士拍照，说要把照片贴在“勇气墙”。
他摆摆手：“别贴名字，就写‘3 号超人’。”
离开病房时，他听见小诺喊：“哥哥，等我发明飞车，给你打 5 折！”
他回头，冲她比了个“五星好评”手势，手背上的旧疤被走廊灯照得发亮。
天色暗下来，城市路灯一盏盏亮起。
他把车骑到二环路的天桥底，停在摄像机拍不到的角度。
林笙带着小阳等在桥下，地上铺一张野餐垫，垫上是自家包的香菜牛肉饺子，用保温桶一层层码好。
小阳第一个扑过来，把画递给他：“爸爸，你今天转弯了吗？”
他抱起儿子，用胡茬扎他脸蛋：“转了，就在你这儿。”
林笙递给他一瓶冰水，瓶身贴着一张新的便利贴：
“恭喜李师傅 3，城市第一，但别忘了回家吃饭。”
他仰头灌水，喉结上下滚动，像把一整天的奔波都咽下去。
桥下车辆呼啸，桥面震动，灰尘簌簌落在餐垫上，像下了一场无人察觉的小雪。
他们三人盘腿坐在灰尘里，一口饺子，一口可乐，笑得比任何发布会都响亮。
20:00，城市霓虹彻底亮起。
他手机“叮”一声，平台推送：
“今日全国骑手满意度榜单揭晓，恭喜‘李师傅 3’荣获‘城市之星’，奖励 1000 元，已发放至账户。”
他点了“立即提现”，下一秒，又把 1000 元原路捐回“朝阳反诈基金”。
捐款留言：
“给 7 床小诺买一顶能飞的头盔。”
林笙看着他操作，没说话，只是伸手把他头盔上的灰尘擦掉。
小阳趴在电动车脚踏板，数仪表盘上的里程数：
“爸爸，你今天跑了 287 公里，可以绕地球 0007 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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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笑，把儿子举过头顶：“那就再跑 0003 圈，凑个整！”
林笙拍他：“别疯了，回家洗澡，一身汗臭。”
他点头，却把气球解下来，递给儿子：“系在床头，明天它陪你起床。”
他把母子俩送回家，自己折返外卖站。
夜会开得很短，站长把“城市之星”锦旗往墙上一挂，拍拍他肩：
“朝阳，明天给你排休？”
他摇头：“别，排休我反而睡不着。”
骑手们哄笑，有人把今天省下的最后一杯奶茶递给他：
“三分糖，多香菜。”
他接过，插上吸管，猛吸一口，芋圆混着香菜碎，像把一天的酸甜苦辣都嚼碎。
站长把锦旗摘下来，卷好，塞给他：“带回家，别让墙替你扛着。”
他掂了掂，笑：“行，明天让它陪我跑单，日晒雨淋，才公平。”
他独自回到小区。
电梯广告屏循环播放白天的新闻，主持人最后一句话：
他走出电梯，把锦旗挂在自家门把，轻轻带上门。
屋里黑着灯，林笙和小阳已睡。
他轻手轻脚，把向日葵剩下的两片叶子洗净，放进玻璃杯，搁在床头。
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在杯壁上，像给水面镀一层银。
他站在阳台，把 t 恤脱下，夜风掠过肩头的旧枪疤，凉丝丝。
远处二环路车流如织，尾灯像一条不会停的红河。
他掏出手机，打开锁屏，那条红色蜡笔路在夜色里格外显眼。
他伸出拇指，从路的开端慢慢划到末端，像在把一天的里程重新丈量。
屏幕亮起，最后 30 分钟倒计时显示：
“今日剩余可接单时间：00:29:59。”
他笑，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枕头底。
城市第一也好，全国热搜也罢，此刻都敌不过屋里均匀的呼吸声。
他躺下，左手揽着林笙，右手被小阳的小腿压住，像被一条柔软的绳索系住，却无比安心。
窗帘外，那只粉色气球在楼道窗沿轻轻碰撞，发出“砰—砰—”的闷响，像城市遥远而温热的脉搏。
他闭眼，听见自己心跳与脉搏同步，像两条并行的单车道，终于在天桥底下交汇。
意识沉下去前，他轻轻嘟囔一句：
“世界以痛吻我，我仍送它五星好评。”
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像给整座城盖了一条看不见的被子。
夜，彻底安静。
而城市，在梦里翻了个身，把所有尾灯熄灭，只留下一条红色蜡笔路，弯弯绕绕，通向明天第一单的光。